寒冬的银鞍河结了一层厚厚的冰,以致人马可在上奔走。大晋和突厥两方以银鞍河为界来回拉锯厮杀,流不尽的血几乎把冰层都要染红了,死去的尸骨能在河边垒成小山。
冬去春来,破冰的银鞍河水奔涌着冲开了冰面,三条战线却陷入了仿佛永无止境的僵持之中,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冬日里被冻得去了半条命的上宜,也不得不重新面对近在眼前的灾祸。
驻扎在安阳县的突厥人虽然被调走了一大部分,但剩下的却以更加凶猛之势向上宜扑来。之前慎昼初带人临时搭建的守城工事抵挡了相当一部分攻势,可突厥人的攻城器械如万蚁啃食一般将新建的瓮城一点点磨下去。
而新填上去的“砖块”,唯有血肉之躯。
每天不知有多少尸体和伤员被抬下去。谢枝跟着沈随靠在城墙脚下,急匆匆地处理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两条胳膊因为从早到晚重复着相类的动作而酸痛到几乎没了知觉;手上沾满了粘稠的黑红的血液,让谢枝恍惚觉得自己的皮肤也被血浸透了,再也洗不去了似的。可无论见了多少伤口,谢枝心中总如刀割一般。
她的头顶,燃着火药的箭雨穿破绳网射向城中;而绳网一破,那些巨大的石头就被投石车顺利地砸了进来。城中的屋子或是被火烧着,或是被石头砸烂了。原本瑟瑟躲在家中避难的百姓不得不哭嚎着跑出来,无头苍蝇似的渴望找到庇护之所;然而他们还算称得上不幸中之万幸,因为还有许多人被永远地压在了他们往日生活的家中。
那些曾经或喜或嗔却平静安稳的家长里短,在顷刻间化作粉碎的骨肉。
不知过了多久,远山尽头地墨色像被一头巨兽吐了出来,把天空渐渐染黑了。那些如豺狼般扑食的突厥人终于渐渐退去。
这段时日,日复一日,都是这般场景。好几次谢枝甚至都看到了凶蛮的突厥人已从自己的头顶挥刀而过,她甚至闻到了刀上令人颤栗窒息的血腥味,但最终还是被城内守军顽强地抵挡了回去。
但谢枝心里有个念头已在滋生疯长——上宜就快城破了。这么想的不止她一人,所以城内日日都有想偷偷叛逃的人。慎昼初不得不分出些兵力去把守各个城门阻拦那些想逃出去的人。在这节骨眼,一旦有人跑了,那整座城的人心就彻底散了;而且一旦被在城外的突厥人捉走,很有可能暴露城内的守备情况。
三月开春的上宜城,没有一丝春种的希冀,人人都在拼尽全力地等着一场似乎必将到来的死亡。
然而,一场更大的灾祸正在北方的大地悄然酝酿,将以一种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方式结束这场惨烈凄怆的战事——
是岁,天大旱。
过去不久的那个极度严寒、大雪连绵的冬天,几乎让所有人以为会迎来一个雪水丰沛的春日。但连日大晴,未见滴雨,且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炎热,几乎要将世上万物都晒得枯了。
“军师,今春牧草长势不好,咱们的马和牛羊已经死了不少,再不转场,牧民的日子就……”斛必怒儿一个粗壮的汉子,说到此处也不由顿住,神色颇有几分犹豫地看了眼冯元贞,看他无甚反应,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好几个部落都想尽快结束战事,好往东迁徙。”
冯元贞负手长立,半晌不语。不知是不是脱去了寒冬厚重的袍子的缘故,他身形瘦削了几分,下巴都冒出了一圈浅青的胡茬。
斛必怒儿忐忑地等着他的回复,不知等了多久,竟等来一声沉沉的叹息。他看到向来运筹帷幄、行事笃定的冯元贞缓缓踱步至屋外,被白惨惨的日光吞没,而他就那样迟缓地仰起脖子,仰望淡到发白的苍穹,喃喃道:“难道……真的是天不予我?”
斛必怒儿想说句宽慰他的话,可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开战之初,他们的战事如此顺利,以为在冬天到来之前就可以剑指京城,可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小的上宜竟能抵挡那么久。纵然军师想办法打通了夷岭和沉霞的两道山路,可作为主力的大军要穿山而行实在凶险万分。死而复生的慎昼初,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今时今日,都像一座真真正正无法翻越的大山一般横亘在他们面前。
开春后的大旱更是让人始料未及,大军无法获得后方粮草补给,就连大晋境内都是饥民遍野,再无可搜刮的余地。再待下去,也只是和对岸的晋军打一场豪赌,赌谁能挨到最后。一旦输了,军心暴乱,后方的部落不满,恐怕连可汗的位子也保不住。
可如果真要退……斛必怒儿看向冯元贞箭囊中装着的十支金箭——那是十大部落的凭证。此次军费消耗不菲,这般撤军,又要如何与那些首领交代呢?
斛必怒儿明白冯元贞此刻的进退维谷,他也无法想到一个好的法子。正当他发愁的时候,听得冯元贞道:“我们撤军。”
“军师!”
冯元贞走回屋中。他那憔悴的面容恢复了些从前的沉定,缓缓说道:“兵要撤,但我也得拿点东西走。”
他细长的指尖从地图上划过:“云州,誉州,伧州,这三块地方我要了。”
“可我们现在被对岸的晋军卡着……”
冯元贞眸光黑得深沉,语调幽幽:“之前他们朝堂上不是很多人喊着要和谈吗,那现在就谈吧。”
斛必怒儿有点琢磨不透他的心思了,如今形势在向晋人那边转好,他们的皇帝还会愿意和谈吗?
冯元贞似乎并不在意他的疑虑,继续说道:“传信给可汗,让他仍从夷岭道撤回,自西南方包围伧州,可不出战,但需围堵。再传令给陇州方面,迅速和我们合兵一处。”
“是,那上宜那边……”
冯元贞嘴角忽地勾起一抹阴冷的笑:“不着急,他们才是我这次和谈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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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枝端着一盆血水出帐的时候,看到唐寻正在外头徘徊,神色莫名,仿佛正在困扰着什么。见到自己,他眼睛亮了一下,问:“姑娘,你现在忙吗?我,我……”
谢枝当然忙得抽不开身,可看唐寻颇有些异样,她心里也有些担心,便道:“我能走开一会儿的功夫,你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唐寻点点头:“我……有事想和姑娘你请教。”
此处不少士兵来往,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谢枝把手中的木盆放到一边,又把手臂上挂着的一堆带血的皱巴巴的纱布取了下来挂在盆边。她的胳膊因长时间使力而不受控地颤抖着,她勉力才把袖子捋了下来,示意唐寻跟她走到一个僻静的角落,才问:“是出了什么事?”
这时候,唐寻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开口了似的。他望了望黑沉沉的天空,又低下脸,近乎嗫嚅地问:“姑娘,你当时为什么要选择和大公子一起走上流放的路呢?你父亲已经贵为相国,你又被封为县主,完全不必受这样的苦。”
谢枝一怔。
她没想到唐寻是问这个,可他为什么忽然要问这件事呢?昏暗的天色下,她看不清唐寻的神情。可她没有追问唐寻原因,只是很认真,很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因为那些都不是属于我的。”
唐寻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终于抬起来,带着好奇的目光看着她。
谢枝轻声道:“只要陛下或是我父亲一句话,那些所谓我拥有的东西,随时都可以被他们收走。名也好,利也好,我只是暂时替他们保管着罢了。与其靠着他们的垂怜而活,不如去寻找那些自己真正想拥有,能拥有的东西。哪怕一时一无所有,也好过终日仰首乞怜。”
唐寻懵懂地想着,眼中迷茫茫的雾似乎散了些。他又想了想,道:“我好像……好像明白了些。”
他思索着转身,忽又回首。谢枝看到他眼中似乎闪动着什么:“姑娘,我决定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再践行当初对大公子的承诺保护你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谢枝不由上前一步:“你要去哪里?”
唐寻一笑,眼眸中闪动的东西霎时变作四散的星子一般。他伸手往北方一指:“我要去那儿!”
谢枝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其实什么也看不分明,只有巍峨的山脉起伏。她再收回目光时,唐寻已不见了。
接下来的日子,她再没见过唐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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