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这两个字是程陈简安不该触及的毒刺。这根刺扎在他记忆里七年，直到再次见到他。
陈简安刚刚送出一单，正打开手机查看下一单的位置时。屏幕上突然跳出来电提示，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上面显示‘肖主任’。
他放下头盔拿起手机，连续几天的熬夜总让他的眼前仿佛蒙了一层雾。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简安，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医疗费一直拖欠的话，我们也不好办……”肖主任停顿了一下。
陈简安慌忙补充说道：“肖主任我马上就要筹齐了，你们只要能让她…”
“简安啊。”肖主任打断他，他为接下来要说的话放缓了语气 “我上次提的那个方案，你也好好考虑一下。这样一直子下去，对病人，对你都是一种消耗。我还有其他病人，你先好好考虑，你考虑好了来找我。”
忙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陈简安盯着已经黑屏的手机，思绪怎么就是聚集不到当前需要思考的问题上，任他漂浮在黑色的虚无中。
病房里，消毒水味压地让人喘不上气，母亲陈希已经在新换的药效下沉沉睡着。
“别怪你妈没等你，这药就这样，服下就困。”同病房的杜姨打完水回来，压低声音对呆坐在床边的陈简安说。
陈简安回过神来，笑中带着疲惫压低声音回应道：“谢谢杜姨，还麻烦您帮我妈打饭。”
“没事，我都是顺个手的事。”杜姨摆摆手小声回应他。
“杜姨，我先出去一趟，要是我妈醒了，您给我打电话。”陈简安望着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
“好，你也赶紧去吃饭。”
“好”陈简安说完就起身离开了病房。
杜姨看着那孩子的背影，又看向病床的消瘦的陈希，满眼里都是心疼和无奈。
他根本没时间去吃饭，况且他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如果不趁中午去多跑几单，他平时甚至很难抢上几个挣钱的单。时间对他来说漫长而又难熬，却又似乎是转瞬即逝的。
前往肖主任办公室的路上，陈简安在脑海中反复打磨着自己求情的说辞，可是那些字句好像越捋越乱，最后甚至发现无话可说——迟迟拖延的医疗费他面前，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他在那道深色木门前站了许久，抬起的手几度垂下。最终，他还是深吸一口气屈指叩响了那扇门，里面传来肖主任苍老的声音：“进来。”
陈简安打开门，目光就被一个陌生的背影吸引过去。
办公室已经有访客。那人背对着他坐在肖主任身旁，肩线笔直，从椅背上方露出一角的深色大衣质感精良，不见半分褶皱。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姿态放松却莫名透着一种不容忽视的上位者的掌控感。
“啊，是简安啊”肖主任抬头看清来人时，眼底掠过一丝意外，“你不用着急…”
“打扰了，我先出去等。”陈简安慌忙点头，刚准备转身离开时，肖主任的声音就再次传来：“简安，别走了，现在就聊聊吧。”
“好”
“你也坐过来吧。”肖主任示意他坐到自己旁边，那个位置刚好正对着刚刚背对着他的人。
陈简安走了过去，然而令陈简安不适地是，从迈步走近直到出现那人面前，就一直能感受到对面有股强烈的视线如同一根细针，牢牢定在他脸上。
他强忍侧脸探究的冲动，直到要落座的刹那，他仿佛被某种难以抗拒的力量牵引着，鬼使神差地抬起了眼，目光不偏不倚，骤然撞进了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那股感觉怎么形容，冷，一股蚀骨的冷。
陈简安不知道自己怎么狼狈地坐下了，想站起来立马冲向门边，但双腿好似被灌入铅水一样沉重，甚至连藏在衣袖中的手臂都止不住地颤抖。如果不是理智支撑着他，他定会冲到那人面前，拽住他的领子大声质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肖主任看到着眼前垂着头的青年时，随之垂下的头发遮住了陈简安的眼睛，他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两人的暗流涌动，他看着眼前的陈简安，突然有些于心不忍。
那孩子一直独自抗着一切，别人再难也有个人换班守着病人的亲属，他却一个人一边在外面跑外卖一边还要回来照顾母亲，明明之前多清爽的小伙子，如今也被压垮的如同摇摇欲坠的断枝一样。
肖主任抬了抬眼镜，语气温和地问：“简安呀，吃午饭了吗？”
“已经吃过了”陈简安不得不抬头，看向肖医生关切的目光。
肖主任笑着点点头：“无论怎么样，身体要紧。”随后指向那人向陈简安介绍道：“这位是程鹤医生，刚刚从国外回来，将担任我们肿瘤中心的副主任。”
陈简安看向程鹤，勉强扯出半抹笑回应道：“你好，程医生”
“你好”程鹤慢条斯理地伸出手，陈简安迟疑了一瞬，眼角余光扫到一旁的肖主任正注视着他，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伸出手。交握的霎那，那只手传来的冰冷的触感让他恶心地想立马甩开。
正当他要抽走自己的手时，程鹤的食指似是不经意间在他掌心划过一道弧线。动作隐蔽地如同错觉，但陈简安知道那不是错觉，他蹬大眼睛看向对面那个家伙，眼尾垂着点淡得看不见的笑，连眉峰都没动一下，活脱脱一副沉静温雅的模样。
陈简安迅速将手背在身后，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那只被触碰过的手此刻灼烧般发烫，与方才冰凉的触感纠缠在一起。他强压下冲去洗手间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虽然没有洁癖，但他此刻疯了地希望把那只手最好洗上能让它脱层皮。
接下来的谈话内容陈简安根本无心听下去，所幸地是程鹤早已识趣地离开了，程鹤离开后，他仿佛像溺水者终于挣扎浮出水面，狠狠喘过一口气来。但下一秒，一个恐惧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如果母亲看见程鹤……
这个念头让他几乎想立刻冲出去。想到他连基本的回应都无法给出，冷汗也从他的额头沁出，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问题：“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浑浑噩噩地逃离肖主任办公室后，他一路急奔赶到母亲那儿，直到确认母亲仍在药物作用下沉沉睡着的脸时，他内心仿佛放下了一颗巨大的石头，但劫后余生的虚脱让他意识到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没有哪一天比今天更让人神经紧绷了，脑袋里乱麻如潮，克制许久的烟瘾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凶猛地反扑上来，使他急切地渴望来麻痹自己。
住院部后方的吸烟区空无一人，夕阳将栏杆的影子拉得很长。陈简安靠在墙上，点燃的烟夹在指尖，那只粗糙皲裂、与年龄不符的手微微发颤。他低头看向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被冰冷指尖划过的触感，火辣辣地灼着皮肤。
脑海中不断交替闪过那天母亲绝望的泪容和程鹤方才冷静如恒的脸庞，苦涩的记忆如同苦胆反涌上喉咙。
他狠吸一口，将才燃了一半的烟按灭在垃圾桶顶端的沙砾里。刚转过身，呼吸猛地一窒。
不远处，程鹤正倚着廊柱。从他口中吐出的烟雾随着风将他脸庞笼住，他侧脸的轮廓在余晖照耀下，不同常人柔和却是一番凌冽。似乎察觉到这边的视线，他将头微微一偏，那双锋利的眼神当即也刺向陈简安。
程鹤漠然地将烟蒂摁灭丢掉后，径直朝他走去，大衣的下摆随着他修长双腿的步伐划出从容的弧线，他行至陈简安面前，夕阳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完全将陈简安笼罩其中。
“你改名了”程鹤声音听不出起伏，平谈地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陈简安绷紧下颌“这不关你的事”
空气凝固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蔓延开来。
程鹤的视线掠过他，投向病房楼的方向，再次开口，只是语气依然不带半分波动，仿佛例行公事询问到：“阿姨情况怎么样？”
陈简安脑中嗡鸣，在听到他的询问后，所有混乱的思绪最终还是汇成一股怒火。他猛地冲上前，一把揪紧程鹤的大衣领口，指尖因用力泛着青白，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一字一句对着他说道：“我、刚、刚、说、过——这、不、关、你、的、事！”
程鹤没有躲闪，甚至都没有晃动一下。他只是垂眸，冷漠地注视着那双揪住自己衣襟的、微微颤抖的手，然后缓缓抬起眼，目光像水平静地涌进陈简安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里。
他没有用力掰开陈简安的手，只是将自己修长、冰冷的手轻轻覆盖上去。掌心冰冷的温度透过皮肤渗入陈简安的指骨，让他不自觉地卸了几分力。
程鹤就着这个姿势，缓慢却不容抗拒地将陈简安的手从自己衣领上剥离。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纹，像是在陈述一条无可辩驳的定理：
“我是一个医生。”
陈简安甩开他的手，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软肉。铁锈般的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的味道，让他得以在这场对峙中维持最后一丝清醒。
两人在空旷的走廊上面对面站立着，空气凝固着。他不得不正面直视程鹤，而对方眼中不掺杂一丝情绪的平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自导自演的小丑。
他终究败下阵来。
陈简猝然转身，几乎是以逃离的姿态大步离开，将那个身影连同所有不堪的往事狠狠甩在身后。
若不是母亲孱弱的身体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在认出程鹤的那一秒，他就会立刻带着她逃离这家医院，逃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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