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安呀,你看到新来的那个副主任了吗?”杜姨凑过来,笑着问向正埋头削梨的陈简安。
听到问话几乎是那一霎那,刀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在梨肉上留下一个生硬的顿痕。“看到了”陈简安没抬起头,淡淡地回应到。
杜姨看见他没什么反应,转而朝向已经醒着的陈希,连忙招呼陈希:“简安他妈,你昨天睡着没见着,新来的程主任那真是一表人才!年纪轻轻的,听说国外许多顶级医院都争着抢着,硬是被这儿给请回来了!”
陈简安听完后削梨的动作停顿下来,狭窄的刀片反射出他紧绷的神情。
陈希虚弱地笑了笑,目光却小心地瞟向儿子:“那…真是很优秀。”
“那肯定。”说完杜姨神兮兮地环视周围,然后凑到李希耳边悄声说道:“我昨天听值班的小护士们偷偷嘀咕,说程主任回国不只是工作,还有别的…”
“别的什么。”李希轻声问到,难得提起些精神。
陈简安握着刀的手却攥得发紧,此刻他的精神高度紧绷,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而杜姨接下的每句话似乎都能引得那根弦线震颤。
“别的…”杜姨临到话头,却故意卖了个关子,眼看吊足了陈希的好奇心,自己先噗呲笑出了声,随即又懊恼地说道:“哎呀!都怪那关老头,偏偏那时候按铃!小护士们都急匆匆地赶过去了。要我说准是那关老头故意的,就喜欢小姑娘们围着他。”
陈希被她这幅义愤填膺的表情逗地想笑,然而多次化疗后消瘦的身体让她连发出笑声都伴随着劈开的疼痛,她手指在被絮下紧紧抠住床单,不想扫了这难得的欢笑。
陈简安征征地望向斜靠在病床上,嘴角翘起的母亲。他从母亲检查出癌症后到后来的治疗已经很久听过到母亲的笑声,她平时向他展露的,总是那幅让他放心的微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肖主任带着一群人查房的说话声,陈简安猛地抬头,警惕地望着门口。他知道躲不过这一天,只是他希望能够再晚点,再晚点……程鹤那张脸,太过惹眼了,即使过了八年,也能和记忆中那张重合。
他看着母亲眼角还未散尽的笑意,一股深深的懊悔吞噬着内心——是他,是他选择了这家医院。
他死死盯着门廊方向,看着白大褂们依次进入,直到最后一个人也走了进来……他才暗自松了口气,绷紧的肩线微微松弛——程鹤不在。
肖主任进来后仔细检查了两位病人的情况后,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正要带着一群人离开时,注意到一旁杜姨欲言又止的神情,立马停下来,关切地询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杜姨慌忙摆手,随即又控制不住好奇心压低声音道:“没、没事……肖主任,就是…今天怎么没见着那位新来的程副主任呀?”
肖主任闻言,顿时哭笑不得:“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在打听他?住院部那些小护士们打听也就算了,怎么您也好奇起来了?”
他故意顿了顿,然后才解释道:“程医生今天去参加一个重要学术会议了,所以没来查房。”
门轻轻合上,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
陈简安沉默地坐着原处,看着肖主任一群人离开的背影,眼底深处淌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摸不清那个中转瞬即逝的,唯一看得清只是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陈简安看了看软件上的订单,又看了看时间十点半左右,发晕的脑袋终于让他不得不停下来。在附近的小吃街停稳电动车,买了一盒便宜的蛋炒饭,跨坐在电动车上开始狼吞虎咽地解决起来。
“叔叔……”
身后有一道稚嫩的童声传来,陈简安猛地回头,塞满米饭的腮帮子圆鼓鼓的,长期的陪床已经使他对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反应急切。
映入眼帘的是一只肉嘟嘟的小手,举着一个比她手还大的粽子,高高地捧着。小手好像举累了,才缓缓放下手臂,露出扎着小小丸子头的脸蛋。
“吃粽子”秋风吹着她鼓出的苹果肌红红的,透亮的眼睛在陈简安和粽子中来回闪过,充满期待。
陈简安一时怔住。
炒饭摊的老板娘笑着走过来,一把抱起女儿,顺势将孩子手中的棕子塞到陈简安手中。“快接着!本来我打算过来送的”轻轻挂了一下孩子的鼻梁接着说:“结果这孩子非要自己送过来,自家包的,趁热吃。”
陈简安接过那枚温热的粽子,指尖传来暖意,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小女孩软糯的声音打断:“哥哥,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谢谢你。”陈简安哑声说道。
“小哥,你别客气。你都是我家老主顾了”说完看着陈简安疲惫的神色嘱咐道:“慢点吃,啊。”
“嗯。”
陈简安看着母女俩挤回餐饮车旁那个忙碌的男人身边,不大的三轮车渐渐融入到夜色中,他握着手中的粽子,眼眶毫无预兆地泛起一阵潮热。
电动车停进住院部后车棚时,已是凌晨一点。节日的订单多,单价也高,他恨不得将时间掰成几瓣用,只盼着账户里的数字能跳得快一些。
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向那扇熟悉的窗户。往常,窗帘缝隙里会透出病房白炽灯微弱的光,而今晚,那里只有一片沉寂的暗色。
陈简安想到母亲应该已经入睡,他知道母亲睡眠一向很浅,犹豫着是上去在外面的椅子上凑合一夜,还是出去找个便宜的旅馆睡一晚,他抬头看着空中那轮冷清的圆月,想了想自己捉襟见肘的钱包,最终还是决定上楼。
电梯上的红灯显示到七楼时,清脆的叮铃声在夜晚依然光亮的走廊中回荡,随之电梯门缓缓打开。
先闯入视线的是一双纤尘不染的哑光面黑漆皮鞋,他缓缓上移看到笔挺的黑色西裤还有视角所框住的一角白色。
程鹤站在电梯外,对于他的出现似乎毫不意外。即便有细微的情绪波动,也无人能从那张过分漂亮却毫无表情的脸上捕捉分毫。
相比之下,陈简安所有的情绪都杂糅在骤然变化的脸色和微表情里,每一次相遇,他都显得如此仓皇失措。他不想再被这种不必要的情绪裹挟,低下头想径直冲过程鹤挡住的出口。
肩膀不可避免地狠狠撞在一起。
程鹤沉默地看向那个逃开的背影。那身来不及脱下的外卖服散发着混杂各种餐点的油烟味,脖颈上被头盔系带勒出的红痕尚未消退。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陈简安挽起袖子的右手小臂——那一小截裸露的皮肤,与那双经年累月风吹日晒形成的粗糙斑驳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伫立良久,注视着那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眼底掠过一丝极复杂的神色。然后他转身,按下了电梯的下行按钮。
就在电梯门再度开启的瞬间,他腰间的副机尖锐地鸣响起来。
几乎同时,一阵慌乱沉重的脚步声从旁边急切靠近而来。
程鹤抬头,看见去而复返的陈简安猛地冲到自己面前,脸上所有的镇定都已粉碎,只剩下一种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近乎绝望的恐慌。
副机那头的声音声嘶力竭:“程主任!35床急需急救!马上!”
陈简安的目光直到听到病床号时才慢慢开始聚焦。他手指下意识地覆上自己的下半张脸,掌心之下,咬肌紧绷,然后又强迫般地缓缓松开。
那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平常的夜晚。
杜姨像过去的每一个晚上一样,给从食堂打完饭回来,和丈夫、陈希一同吃完,收拾碗筷,收回病床上的小桌板,拉上隔帘,为丈夫擦拭身体。这一切早已经深深刻入到她的生活中,寻常都让人麻木,麻木到可以忽略那日渐蜡黄的皮肤,肿胀的肚皮和以及应病痛折磨而无端袭来的暴躁脾气。
直到晚上九点多,窗外传来烟花的爆鸣,一簇簇光亮在空中绽开。她抬头,才看到外面那轮格外圆的月亮,后知后觉地喃喃道:“原来今天还是一个节啊……”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丈夫剧烈咳嗽,甚至喘不上气,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医生和护士的脚步急促地涌来……周围的一切瞬间天旋地转,她被湍急的人流推着往前走,浑浑噩噩。
透过ICU冰冷的玻璃窗,远方的天际线慢慢泛起鱼肚白。那扇沉重的门终于打开了。
陈简安陪着她在门口守了一夜。杜姨只枯坐着,空洞无神地望着那道隔绝两人的门。“怎么样……”那是一阵久久未进水的喉咙发出的干枯同树皮的嘶哑声。
医生摇了摇头。
陈简安心中一紧,急忙上前想扶住她。她却像一只被骤然抽空了的气球,整个人软软地瘫下去推开陈简安,直直跌坐在充满消毒水味的、冰凉的白瓷砖地上。
“臭男人啊……”她嘟囔着,泪水瞬间决堤,无声地淌了满脸。
陈简安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那不住抽动的、单薄的肩膀,阳光落在她身上。对于杜姨而言,在这个吞嚼了无数痛苦、看似平常的日子里,最终感受到的,是一种连阳光也无法驱散的、彻骨的寒冷。
此刻的他,何尝又不是在这日复一日吞噬希望与痛楚的日常里,同样逼迫自己麻木,强迫自己去习惯。只是……陈简安缓缓闭上干涩的双眼,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只是…只是祈求那一天千万不要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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