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简安从未想过,这辈子还会再见到程鹤。
他原以为,以程鹤那副恶劣的性子,就是老天也应该让他烂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衣冠楚楚地出现在他眼前,甚至……成为了一名医生。
偏偏还是肿瘤科的医生。
现在想想他都忍不住自嘲,他高中时竟还认真地向那个恶心的家伙说过这个梦想。
从肖主任办公室出来后的每一刻,他只感觉自己的生活如同轨道的某一处已经大幅度发生了偏移,这种混乱感迫使他想找一处发泄的地方,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安全通道的门在他身后沉重地合上,隔绝了走廊的喧嚣。这几天,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全是他和程鹤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程鹤就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用那张漂亮的甚至让人想呕吐的脸,对着他,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陈简安看地十分清晰。
每一个字的形状,每一个停顿的间隙,都像用刻刀深凿进他的记忆里,清晰得令人窒息。
他一拳砸在冰冷的墙面上,仿佛要将脑海中那些关于程鹤的记忆画面全部击碎,闷响在空荡的楼梯间里显得格外无力。疼痛从指骨蔓延开,却丝毫没有缓解他心中的烦闷。
他在冰冷的台阶上沉默地坐了很久,直到呼吸渐渐平复。手指习惯性地伸向口袋,摸出那个被压得皱巴巴的烟盒。盒子里空空如也。他将空盒捏皱后,又把它塞回口袋。冷静了片刻,他才掏出手机,屏幕冷光映亮他疲惫的脸。看了一眼时间,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撑住身后冰冷的瓷砖墙壁,借力站了起来。
“妈,我已经请好护工了”陈简安调整了护理床斜靠的角度,将刚刚打好的米粥放在餐桌上。
陈希目光越过儿子身侧的空隙,看向旁边已经空荡荡的病床,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收回视线,落到眼前儿子刚刚摆好的饭菜上,好像在透过它们沉思着,手中握住的汤勺不由自主地向下滑落,“哐当!”一声清脆的响声,勺子砸在餐盘上,将她拉回现实。
她看着洒落在餐桌上的汤渍,下意识仰头望向儿子。
陈简安注意到母亲的失神,他握住母亲的手让母亲放松,正要准备整理餐桌时,母亲却反手用力回握住他的手,往日总是充满疲惫的眼睛中,此刻被满眼的希冀驱驱散干净。
“简安”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渴望:“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吧。”
“可是外面冷……”陈简安看着今天的母亲难得恢复点活力,突如其来的惊喜下,他还是下意识地担忧道。
“好久没感受到太阳照在身上那种暖和和的感觉了”陈希打断他,目光看向窗户外面,语气坚定而又温柔:“就出去一会儿,陪我一起,好吗?”
陈简安望着看向窗外的母亲,她难得撑起身坐在病床上,九点多的晨阳刚刚好攀上三楼的窗沿,白色的床单出现一抹暖黄色的光斑,的确让人心生向往。
陈简安第一次听到母亲这样明确地提出要求,犹豫片刻后,终于点头:“好”
陈希微微眯起眼,感受着久违的暖意拂过脸颊,轻声道:“简安呀,没生病那会儿,总觉得这阳光、这草地、这些树,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生了病整天躺在里面才知道,能像这样在外面待上一会儿,有多好。”
“等你身体养好了,我天天推你出来转转。”陈简安看着母亲难得舒展的眉目,心里涌起一股酸楚的庆幸。
陈母笑了笑,在轮椅上稍稍转过身,逆光中儿子的轮廓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安静地回身不再说话。
“我们该回去了,妈。”二十分钟过后,陈简安轻声提醒,“医生说不能待太久。”
“好。”
他推着母亲缓缓离开小花园,步入住院部大楼的阴凉。就在他准备将轮椅转向电梯口时,前方母亲的身体忽然毫无征兆地、缓慢地向前软倒。
陈简安急忙上前想要扶住——
一道冰冷的白光仿佛瞬间击中他的头颅,将他死死钉在原地,浑身血液冻结,无法动弹。
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快得容不得他有任何反应。
陈母就那样安静地靠在轮椅里,仿佛只是和平常一样用完药困倦地睡着。方才阳光洒落在她周遭的那片静谧还尚未散去,她脸上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心满意足的、温和的笑意。
她就这样,带着世间最后赠予她的那片阳光和宁静,永远地睡去了。
陈简安第一次走进殡仪馆。
他望着大厅屏幕上冰冷跳动的姓名,恍惚间,意识又被拽回多年前——带着母亲四处奔波求医时,医院候诊厅的叫号屏幕也是如此不断刷新,每一次闪烁都牵动着绝望与微弱的希望。
等待的时间在沉寂中被拉扯得既漫长又短暂。当通道里走出一个怀抱骨灰盒、痛哭到几乎直不起腰的人时,他的目光像是被钉住了,无法移开。
“是陈先生吗?”
一道穿着黑色西服的苍老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位面容肃穆、年纪颇长的工作人员站在他面前,声音低哑却清晰:“是陈希女士的家属吗?”
“是。”
“火化已经完成了。请随我来确认一下吧。”
“好。”
陈简安的手指轻抚过那只还微烫的木质骨灰盒,指尖划过上面刻着的母亲的名字。他点了点头,心里竟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翻涌的情绪。支撑着他一步步走完所有流程的,恰恰就是这片近乎冻结的空白。
他像一个被抽去灵魂的提线木偶,机械地完成每一项指令。“麻木”一词已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状态——陈简安只剩下了一具尚可移动的躯壳。
走出厅门,外面正下着冷雨。他半边身子毫无遮蔽地踏入雨幕,任由冰凉的雨水迅速浸透他身上单薄的衣服。
江海市的雨是不常见的,母亲被他安置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墓园里,就在殡仪馆的后方,一处阳光会时常光顾的角落。他没想到,母亲离开的这一天,竟然会落下雨,相较于偶然,陈简安更愿相信这是世间残存的母亲对他的最后一丝眷顾。
没有举行告别仪式,也没其它人来送别。他已经一无所有,在母亲还在时至少还有他们两人相依为伴,抱着这点信念,他带着母亲四处求医,现在母亲离开了,他再也无力带着母亲漂泊。
这里,至少是母亲最后停留的地方。
而他,暂时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只是他现在不知道去哪。
“小伙子,这把伞你拿着。”
一道苍老嘶哑的声音从旁响起。还没等陈简安看清来人,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已经被塞进他手中。
刚才那位身着黑衣的老工作人员走上前来,什么也没多问,只是用力拍了拍他湿透的肩膀,便转身走回了殡仪馆昏暗的廊内。
陈简安独自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手中那把陌生的黑伞。他迟缓地撑开伞,重新走回雨里。
“你最近怎么都不和我打视频了?”笔记本屏幕几乎被一片火红色占满,女人的声音从扬声器中传来,带着几分娇嗔。
“没时间。”程鹤的回答简短利落,视线甚至没从旁边的文件上移开。
女人也不恼,转移话题问道:“那你说,我这次染的发色好看吗?”她晃了晃脑袋,屏幕上的红色四处摆动,像一片片红色的海草。
“不好看”程鹤直言不讳。
“什么……”女人骤然抬头,露出一张妆容精致,眉眼妖艳的脸,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蓄起了水花,泪花闪烁,要是旁人看了,必定心生怜惜。但这程鹤来说,他早已习惯女人这样的表演。
女人见对方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只顾盯着旁边的电脑屏幕,不由得撅起嘴:“你不看看吗?我现在可是很伤心的表情哦。”
“……”
“我为什么要模仿女人伤心的表情。”
“no,no”黎霓摇了摇手指:“事实证明,适当地展现脆弱和伤心时,更容易激发男性的保护欲和怜悯。”
“我不需要激发男性的怜悯。”程鹤冷淡地反驳道。
“我们小鹤子回国后”黎霓笑着,身体前倾凑到摄像头前“有没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呢?或者……遇见什么特别的人?跟我说说嘛”
“……”程鹤沉默了许久,侧脸对着摄像头,目光落在桌子上某处。
“那就是有喽!”黎霓立马来了精神,整张脸贴在摄像头上,狠不得钻出屏幕,急忙追问程鹤,“快说说?是谁?”
“我…”程鹤看着那边一点不像是给他解决问题,反倒活脱脱一副八卦样,有点怀疑这女人真的是心理师吗?
注意到他质疑的目光,黎霓立刻后撤,正襟危坐,迅速熟练地移开摇椅,向摄像头展示身后一整面墙琳琅满目的资格证书和奖状,然后才回到画面中央,一本正经地说:“看到没?货真价实!咱俩认识都六年了,还有什么不能放心跟我说的?”
程鹤扫了一眼屏幕,最终将视线投回桌上那根被摩挲得光滑的积木条上。他缓缓开口:“一个人。一个……让我总是忍不住想把他放在眼前看着的人。”
黎霓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安静地等待着,没有打断。
“我原本以为那是一个机会。但再次见面才发现,他似乎……非常厌恶我。”程鹤的语调依旧平稳,但细微处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在我所有的观察里,那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厌恶。不是对某种食物的挑剔,也不是对人的抱怨。是一种……我绝对无法模仿出来的、纯粹的厌恶。”
黎霓沉思了片刻,脸上闪过难以置信的神情,她犹豫地开口:“你该不会是……”话到了嘴边,她又猛地停住,连她自己都觉得那个突然冒出的念头过于惊人。
“算了,”她认真地看向程鹤:“如果你真的想和对方重新建立关系,我建议你,从行动开始。尽量少说话,尤其是——千万,不要再伪装自己了。”
程鹤垂下眼帘,似在消化这句话,低声喃喃道:“……行动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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