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叔的后事在他一对儿女的帮助下很快就料理完了,陈简安站在路口和杜姨告别时,透过摇下的车窗,他瞥见张叔女儿怀里那个被红布裹着的方盒。
杜姨注意到他的目光,微微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简安呀,杜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杜姨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决“但是这钱杜姨是真不能收,收了,你张叔在那边也是要骂我的。”
“我……”
杜姨看着眼前这个三个月来疲于奔命、肉眼可见消瘦下去的男孩,眼里满是心疼。她打断他未出口的话,上前一步,温柔地抱住了这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年轻人。一切话语在这个怀抱中都无限无声地绵延。
陈简安目送着那辆车渐渐远去,脑海里反复回响着杜姨拥抱他时,在他耳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让他心头发颤:
“简安呀,带你妈妈回家转转吧。”
程鹤走出手术室时,通宵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来。然而比身体更沉重地是思绪——陈简安惊慌失措冲向他的模样,以及他心头涌出的那种陌生感受,都驱使他去寻找一个答案。
他脚步不由自主走向那件病房,然而到达门口时,脚步才蓦然顿住,病房里只有一张空荡荡的病床,以及旁边病床上憔悴虚弱的女人——陈希。
陈希听到脚步后,缓缓转过头。程鹤正欲抬腿离开时,却被女人轻声叫住:“是程医生吗?能麻烦你…帮我拉一下窗帘吗?光线有点刺眼。”
程鹤沉默地走进了病房。他依言拉下了窗帘,阴影落下的瞬间。他开始后悔自己冲动下的决定——女人正凝视着他。
陈简安回来时,刚好远远看见程鹤从母亲病房走出来。
陈简安太阳穴处的青筋突突跳动,握紧的拳头在身侧微微发抖。他极力克制着上前动手的冲动,声音压得极低:“你来干什么?”
“查房。”程鹤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让我帮忙拉窗帘。”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我先走了。”程鹤刚迈出一步,突然被一股力量猛地向后拽去。他迅速稳住身形,正要甩开陈简安禁锢他右手手腕的钳制——
“让开!快让开!”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叫喊。一个护工正手忙脚乱地扶起倾覆的推车,两桶桶装水顺着坡度急速滚来。
走廊上的人群纷纷向两侧避让,唯有他们仍僵持在原地。
第一桶水滚来时,程鹤迅速用左腿挡下,阻止其继续向下滚动。眼看第二桶水急速逼近,他就着被拽住的姿势弯腰准备扶稳水桶。
就在这时,手腕上的钳制突然松开——还未等他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卸力,陈简安就直直朝他压来。重力的作用下,两人同时倒地。
程鹤的后背与地板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腰侧传来水桶的二次撞击,而陈简安正脸色惨白地倒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两桶水被他用身躯堪堪挡住。
程鹤立马起身检查陈简安的状况,确认只是疲劳过度导致的短暂晕厥后,他紧绷的肌肉才稍稍放松。
这是两人重逢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尽管隔着衣物,对方身体的温热却异常清晰,甚至有些灼热。
程鹤起身将程简安扶起,一名护士急忙上前,还未开口,程鹤便已竖起修长的手指,轻轻抵在唇上。
护士童瞳瞬间噤声,怔在原地。
程鹤指了指陈希所在的病房,护士才愣愣地点了头。程鹤的目光瞥向陈希所在的病房方向,童瞳才下意识地点头,目送着程鹤半扶半抱着那个昏迷的年轻男人转身离开。
童瞳呆呆地望着那个方向,直到同事白佰走到她身边,用笔帽轻轻碰了碰她的肩膀:“喂,看入迷了?”
见她没反应,白佰笑着凑近些,压低声音:“欣赏欣赏颜值就得了,那种冰山,看看就好,千万别陷进去。”
童瞳这才回过神,一把抓住那只还在戳她的笔,眉头微蹙,满是疑惑地问:“白佰姐,程主任来我们科也有一周了吧?你什么时候见过他……呃……”她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努力搜寻合适的词汇,“……这么地……这么地……”
她“这么地”了半天,也没找到准确的形容词。刚刚程主任给她的感觉,不是简单的关心,更像是一种带着克制却无法完全掩饰的在意。
白佰顺着她刚才的目光望去,了然地笑了笑:“哎呦喂,别‘这么地’了,再想我们童童的小脑袋瓜都要冒烟了。”她顿了顿,语气稍微正经了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咱们呐,先别瞎八卦,把份内的工作做好最要紧。”
童瞳嗔怪地瞪了白佰一眼,却也明白她说得对。
白佰顺手揉了揉童瞳的头发:“走吧,还有一堆活儿呢。”两人收敛心神,重新投入到繁忙的病房工作中。
程鹤将陈简安轻轻放在自己休息室的床上。低头凝视着那张陷入沉睡的脸,这是重逢后他第一次见到陈简安如此安静的模样,没有愤怒,没有戒备,只有疲惫带来的、近乎脆弱的平静。他的目光流连在那熟悉的眉眼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攫住,久久无法移开,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却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
空气中只剩下墙上秒针规律的走动声,衬得房间愈发寂静。直到一阵手机振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片沉寂。程鹤像是被惊醒般,猛地收回了那只不知何时已伸向对方眉梢的手。他迅速打开手机查看信息,是手术室的紧急呼叫。临走前,他回头又望了床上的人一眼,随即转身匆匆离去,门被轻声合上。
陈简安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沉。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屏幕亮光显示已是下午五点多。
他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摸索到床头开关。灯光骤亮,他下意识地眯起眼,瞳孔慢慢适应了光线,这才起身打量起这个陌生的房间。陈设简洁到近乎冷硬,唯有……
他的目光定格在办公桌一角——那里静静地躺着熟悉的积木条。只这一眼,他便已明了这是谁的空间。
一股强烈的抵触感涌上心头,他一刻也不想多留。抓起外套便冲向门口,手刚握住门把向下压去——
门却从外面被推开了。
陈简安猝不及防地与门外的程鹤迎面相对。他抬起头,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安静地看清眼前的人。
程鹤眼中浸满了疲惫,猩红的血丝如同囚困着哀鸣巨兽的牢笼。他的五官轮廓比少年时更加锋利分明,刚刚从手术室带出的寒意与他周身固有的冷峻气息交织,仿佛能将靠近的人都冻僵。
这般近距离的对视让陈简安心头猛地一慌。他抿紧嘴唇,未发一言,侧身从两人之间那点有限的空隙中挤了过去,几乎是逃离般快步走到走廊尽头的落地窗前。
窗外,落日正将最后的余晖挥洒向城市。他站在光晕里,夕阳温暖地笼罩着他,直到此刻,那自离开休息室起就一直在外套下紧攥的拳头,才一点点、缓慢地松开。
脑海中却无法挥去方才一瞥所见的——别在程鹤白大褂上的名牌:
「肿瘤科副主任- 程鹤」
那洁白的底板,冰冷的黑色字体,与记忆深处另一块同样式的名牌,缓缓重叠。
高中晚自习放学的铃声像是解开了某种束缚,人流瞬间涌出校门。自行车铃叮当作响,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们嬉笑着、追逐着,熙熙攘攘地汇入夜色,急切地奔回家。
陈简安从口袋里掏出刚发下来的新名牌,塑料卡片在路灯下泛着微光。「无城市第一高级中学 - 陈简安」。他翻来覆去地看,觉得不过瘾,立刻伸手向身旁的人:“你的呢?快拿出来给我看看。”
“……”程鹤看了眼那颗凑过来的、毛茸茸的后脑勺,还是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名牌,轻轻放在面前摊开的手掌上。指尖触及掌心的瞬间,他像是被那过高的温度烫到一般,几不可察地迅速蜷缩了一下。
陈简安敏锐地捕捉到这点闪躲:“干嘛?我又没病毒。”
“……”程鹤看着自己的指尖,大脑有瞬间的空白,最终只是沉默。陈简安却已不在意,注意力全被手里的名牌吸引。
“你不是已经看过了吗?”程鹤问。
“刚发下来那会儿,那群女生恨不得把它供起来拜,我就远远瞥了一眼,摸都没摸到。”陈简安嘟囔着,指腹仔细地摩挲着名牌上的“程鹤”两个字。
“诶,你还别说,我现在懂了。”
“懂什么?”
“懂她们为什么非要摸一下了。”陈简安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玩笑的夸张,“这全校第一的名牌摸起来就是不一样,手感非凡!”
“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塑料。”程鹤的语气平淡。
“不不不,”陈简安晃着手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上面附着一股神秘力量。”
“什么力量?”
“气运!学神的气运!摸一摸,说不定下次考试就能沾点仙气儿。”他摇摇头,故作老成地叹气,“唉,学霸的脑子已经难以琢磨了,更何况是你这种更上一层的学神呢!”说完,才依依不舍地把名牌还回去。
其实,通常意义上的“全校第一”除了身边熟人,并不会受到太多额外关注。他们往往普普通通,大家的目光大多只停留在光荣榜放出时那个名字。
但程鹤不一样。
他不仅拥有碾压众生的成绩,还生了一张极其出众的脸。即便是光荣榜上那张被无数人吐槽“曝光过度、角度死亡”的照片,也无法掩盖他眉眼间那种清冷又精致的少年气。就像小说里层层叠加了完美buff的男主角,程鹤走到哪里,即便没有夸张的围观,也总会吸引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
“看,是年级第一……”
“他真的好好看啊……”
“成绩好还长这样,合理吗?”
陈简安早已习惯了这种存在于好友周身的光环。在长久的相处中,他不得不承认,程鹤这人,正如其名——鹤立鸡群。
路过高三教学楼,看到学长学姐们正忙碌地搬书回家,空气里弥漫着毕业季特有的躁动与离愁。陈简安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人:“欸,你想好报什么专业没?”
“还没。”程鹤回答得干脆。
陈简安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程鹤从不说虚话。
“我想好了,”陈简安眼中闪烁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信到近乎耀眼的光芒,“我要报临床医学,然后考研进肿瘤科。我想找到治愈癌症的方法。”这话他不会对别人说,怕被笑异想天开,但程鹤永远不会用轻视或嘲弄的眼神看他。
“天下苦癌症久矣!我要‘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病士俱欢颜’!”他双手高举,像个对着未来宣战的、信心满满的战士。
“好了,牛吹大了。”自己先笑了场,他微微踮脚,勾住程鹤的肩膀,把大半重量挂上去,“你呢?真没想法?要不我给你想想?”
程鹤感受着肩上的重量,没推开:“你说。”
陈简安一脸坏笑:“依我看呐,你这性格,不适合跟活人打交道,跟‘大体老师’交流就非常完美。”
“所以?”程鹤挑眉,好笑地看着他勉力勾住自己的样子。
“所以你适合法医啊!不用应付复杂人际,又需要极致的冷静和谨慎,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陈简安说得摇头晃脑,煞有介事。
程鹤看他那得意的模样,故意往前加快走了两步。陈简安果然没料到,勾着肩膀的手瞬间落空,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
“喂!”陈简安气急败坏地稳住身形。
程鹤回头看他,路灯的光晕在他身后勾勒出一层柔和的轮廓。他难得地笑了起来,清冷的眉眼霎时冰消雪融,染上真实的暖意:“快点走吧。说不定……如你所愿。”
陈简安愣住了。
夏夜的风吹过头顶繁茂的香樟树叶,沙沙作响。明明程鹤站在离路灯有一点距离的阴影里,可那一瞬间,不知是树叶晃动了光影,还是路灯过于晃眼,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猛地撞进了心口,晃得他眼前发花,心跳都漏了好几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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