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庆帝在十来个太监宫女的簇拥下走进学堂,负手而立,不怒自威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缓缓一笑:“朕这段时日忙着朝中事物,许久没来看过你们几个,也不知你们课业完成得如何?”
屋内众人均恭敬地跪地行礼,就连刚才还叫嚣着要揭发徐子皎的徐子骁,也诚惶诚恐地安分下来。
哪料宣庆帝率先便点了他起来:“子骁,你先来说。朕方才进来前,就听见你在讲话。讲的什么?”
徐子骁目视地面,拱手答道:“回父皇的话,方才二哥问儿臣记了策论没有,儿臣答说记过了。”
宣庆帝道:“哦,是吗?背给朕听听。”
徐子骁略一颔首:“是。”便开始流利地背诵起来。
徐子皎跪得有些腿麻了,偷眼瞅了瞅宣庆帝,见宣庆帝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徐子骁看,便悄悄歪了下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徐子骁一篇背完,宣庆帝脸上现出满意之色:“不错。你再像这样用功,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转头看向徐定乾,面色又严肃起来,“你呢?有什么可向朕表示的?”
“……”徐定乾垂着头不敢应声。
“哼!朕听太傅说,你这些天的功课都不认真完成,寻着空子就要跑出门,招猫逗狗,哪里像个皇子的做派!”宣庆帝呵斥完,又把头转向徐子皎。徐子皎没来得及低下脑袋,两眼巴巴地与宣庆帝对上了视线。
宣庆帝的面色愈发严肃:“小五,朕听说你又惹出什么祸来啦?”
“儿臣……”徐子皎嘟囔一句,眼神四处乱飘,扫过其余几人,见都没有帮自己解围的意思,避无可避,只好老实道,“儿臣和四哥打架了。”
“打架?为何打架?”
“四哥有一支毛笔,笔杆儿比儿臣的要细,儿臣喜欢细笔杆,就要四哥把笔送给儿臣。四哥不干,儿臣便去抢来了……”
宣庆帝压下嘴角,板起脸道:“胡闹!你想要他的笔,借来使一使便罢了,实在喜欢,回头叫你母妃给你买一支来就是,何至于与你皇兄争打?”
“四哥说那笔天底下仅此一支,买是绝买不到的,即便找工匠来做,也做不出一模一样的。儿臣想要,便只能抢了。”
“什么毛笔这么稀罕?”
“四哥说是父皇送的。”
“……”众人愈听,愈是胆战心惊。
那支毛笔稀不稀罕不知道,但徐子皎此人确该当是天底下第一稀罕人物,竟敢把争夺御赐之物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宣庆帝也给他的胆子镇住了,半晌竟没说出话来。又过了好一会儿,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却露出了一个笑容道:“因为是朕送的,所以是‘天底下仅此一支、再也没有一模一样的稀罕物’?”
徐子皎点点头。
“哈哈哈!”宣庆帝大笑几声,很怜爱地摸了摸徐子皎的发顶,嘴上仍嗔怪道,“小五呀小五!朕与你母妃可算是把你惯坏了。难道你想要的东西,别人就一定要给你么?”
“父皇也是这样。”
“朕是皇帝!”
徐子皎清脆地宣布:“那儿臣以后也要做皇帝。”
宣庆帝的笑容顿住了。
满室鸦雀无声。
屋内的皇子与伴读,屋外的太监与宫女,俱是悚然震撼,只恨自己长了一双耳朵,冷汗涔涔而下,皆把头埋得更低,呼吸声放得更轻,佯作已死,千万勿怪。
宣庆帝盯着徐子皎,目光沉沉,神色莫辨。徐子皎在这目光里渐渐地感到紧张,却又不知哪句话说得错了。他所说的,都是自己所知所想,全无欺瞒。只得眨了眨眼。
“好,好,”终于,宣庆帝的神情倏地一松,摸着徐子皎的脑袋笑道,“朕的小儿子竟是最有志向的!”似乎半点不以为忤。
此事便如此翻篇揭去。
赵贵妃听说传闻后,简直气得发笑,当晚便召徐子皎到银銮殿里,训斥道:“在你父皇面前,竟敢那么放肆!再有下回,看有你的好果子吃!”
徐子皎咕哝:“父皇也没有生我的气。”
赵贵妃喝道:“连本宫的话你也不听了?”把脸一沉,拉过他的手就要打板子。
徐子皎大惊,忙把手抽回来,背在身后,叫赵贵妃抓不着。
赵贵妃道:“你知错没有?”
徐子皎点点头,很乖巧地应道:“知错啦。”
“还敢有下回么?”
“不敢啦。”
徐子皎有意卖好的时候,模样是相当讨喜的,那双乌溜溜的眼珠不时向上一转,像只幼狐狸。赵贵妃看着这张粉雕玉琢的、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小脸,又是恼火,又是下不去手,板子在半空中挥了挥,又啪地一声放落,道:“算了!本宫姑且再饶你一回——回回都饶你,这是最后一回!以前当你年纪小,偶尔胡闹也是正常,瞧你现在七岁了,还一点不懂事!将来你皇兄个个压在你头上,要对付你的时候,看你找谁为你开脱!”
徐子皎早料定赵贵妃不会打他,听了这一串,也只当耳旁风,口中应付:“知道啦,知道啦。”心里却想着要去找嬴宋玩儿。
赵贵妃说到后来,缓了一阵,叫瑞雪给自己沏了杯茶来,润了润嗓子,话锋一转,幽幽道:“本宫还听说,罚你抄的《千字文》,你叫别人给你抄完了。”她斜眼睨着瑞雪,将茶杯搁在桌上,“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无视本宫的规矩,替五殿下抄书?把人找出来,打三十大板,再丢出太平宫去。”
瑞雪为难道:“娘娘,这太平宫里哪有识字的下人?守着五殿下的那几位姐姐,金珠、银珠、如意,没有一个念过书的,怕是连笔都不会拿,哪里能替殿下抄书呢?何况小人看那字迹遒劲有力,端正工整,一般人还写不成呢。”
“总不能是他皇兄替他抄的?”赵贵妃冷冷道,“徐子皎,你来说。”
徐子皎仍背着双手,两根指头拨来拨去,脚尖一圈圈地蹭着地面,不肯说。
“徐子皎?”
“……”
“徐子皎!”
“……”
“那好。你既不肯说,本宫便自己查。查出来了,直接打死了去。”
“唉。我说嘛。”徐子皎垂头丧气,“是嬴宋帮我抄的。”
话音落下,殿内足足静了十几息。
“谁?”
“嬴宋。梧桐苑里的,新来的那个小奴才。”
“徐子皎,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赵贵妃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你什么时候和他牵扯上了?”
“昨天。我跑到梧桐苑里,忽然就撞见他了。”
“你去梧桐苑做什么?”
“我去玩儿。”
“……”赵贵妃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
她与淑妃的关系向来势同水火,明枪暗箭,将嬴宋拨去梧桐苑里,也含了点挤兑的意思。嬴宋是楚国的俘虏,就算到了周国来,也还是楚国人。俗话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他在楚国曾是做太子的,沦落至今,心里不知有多怨恨,经年累月,必致祸端。
可谁能料到,淑妃那头尚未有什么动静,自家的蠢货倒是上赶着给自己挑事儿。
赵贵妃喝令道:“把那家伙带过来,就在这门前打板子。”想了想,又怀疑三十大板会将嬴宋活活打死,给自己添些不必的麻烦,于是又改口道,“先打十板便罢。”
不出半柱香的时间,嬴宋便被几个太监提了过来,压倒在长凳上,双手扭在身后,半点挣动不得。赵贵妃施施然在太师椅上坐了,从丫鬟手里接过暖炉,说:“打。”沉重的板子便朝嬴宋的腰腿处打落下去。
嬴宋挨到第一板时,浑身都猛地抽搐了一下,“啊”地叫出声来。他清楚地感觉到板子落下来时,几乎陷进了皮肉里;抬起来时,又仿佛和皮肉黏在了一起,强硬地撕开,钻心地疼。
打到后来,不单是皮肉上的痛,就连骨头都像断了一样。嬴宋起初还发得出声音,渐渐地声音越来越低,偶尔从喉咙里溢出几句呻吟,除此之外只剩抽气。
十板以后,赵贵妃道:“晕过去了么?”
太监收了板子,绕到前头瞟了眼,道:“还醒着。”
“那接着打。”
徐子皎见嬴宋呼吸急促,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红白色,眼睛半睁半闭着,仿佛在看着自己,又仿佛只是面对着自己的方向而没有焦点,心里惴惴,忙摇着赵贵妃的胳膊告饶道:“娘,娘,打坏啦。”
赵贵妃冷笑道:“就是把他打坏了,你又急什么?”话音刚落,瑞雪忽然匆匆地走过来,俯在赵贵妃耳边说了句什么。赵贵妃挥挥手把他驱开,拔高声音又道:“不给点教训,本宫看他还真不懂规矩,竟敢带着皇子胡作非为,教唆罔上,本宫不把他打死了都算好的。”
徐子皎见赵贵妃心硬如铁,似乎毫无转圜余地,急急地把脚一跺,又冲太监们叫道:“住手,住手,都不许打啦!”
“……”嬴宋的眼珠似乎又轻又僵地转了一下。
太监们打也不是,放也不是,均很为难地等赵贵妃下一句指令。赵贵妃盈盈起身,抬了抬下巴:“这次本宫便小施惩戒,以儆效尤。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姑且饶你一命。得了,把他从哪儿提过来的,便丢回哪儿去罢。”
嬴宋被打了这顿,几乎丧命,好在还吊着一口气没死成。他迷迷糊糊间被人架着丢回了梧桐苑,夜里打着冷颤醒来,浑身却热得像有火在烧。他哑声叫道:“春旗,春旗。”无人应答,只听见寒风渐急的声音。
他盯着黑黢黢的帐顶,心里有种很陌生的感觉,由于精神不济,很快昏睡了过去。睡过一轮,又在冷热交织的煎熬里活活醒来。他这时已经缓过了一点劲儿,迟钝地反应过来:“这是周国。”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却总以为有风往身体里钻。
他被拖去挨板子时,还懵懂地不知自己犯了什么罪,后来大致盘算明白,心里对徐子皎的怨恨就更多了一层。恨着恨着,眼前也出现了幻觉,看见那遭人嫌恶的家伙溜进门来,趴在床头,伸手来推他的脸:“喂,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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