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玉跪在玄衣人的脚边,把自己是如何来到玉泉镇,如何投宿,如何在夜半被人用钢刀架上了脖子,都一五一十地说了来。
在这个过程中,客栈的老板与老板娘跪在一边。
双方当堂对峙,赫连玉并没有夸大其词。
当他说到自己是欲谷部的小王子时,玄衣人看了他一眼。
赫连玉瑟缩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了。
“大人,事情的始末缘由便是如此了。”
他的话音刚落,客栈大门便被人“轰”的一声推开了。
“太……”
来人是玄衣人手下的一名军头,他神色惊惶,手里抱着一只鸽子。
玄衣人脸色不变,只是看了军头一眼。
军头立刻屈身垂头道:“小的失言。”
玄衣人起身,拿过了军头手里的鸽子。
那是一只灰色的鸽子,鸽子的腿上绑着一个小竹筒。
这种鸽子曾经与海东青一起,飞过王帐的上空。
是信鸽。
赫连玉垂下头,不敢再看。
自己面前的这队人马,大概不是一般的巡边小队。
而且……
玄衣人能泰然自若地受“欲谷部王子”的一跪。
不知其地位是何等尊崇。
赫连玉只能猜到这里。
不过,托他的福,赫连玉总算是争取到了一线生机。
至于,赫连玉是不是从龙潭走到了虎穴里,就全看面前的人想如何处置他了。
玄衣人走到一边,从鸽子腿上的竹筒里取出了纸条。
他看完之后,将纸条对折,放在壁灯上烧了。
军头适时地递上了炭笔与木板。
玄衣人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之后,军头将木板收在怀里,走出了正堂。
赫连玉看见玄衣人又走回桌前,坐了下来。
“依你说的,你今夜是属于遭受了无妄之灾?”
玄衣人问赫连玉。
“无妄之灾……倒也谈不上。”
赫连玉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要不是我在两军交战之际偷跑到这儿,也不会有今夜的事。”
虽然他逃跑是迫不得已的。
“不错。”玄衣人点了点头。
“宋夏开战已有半年,边境百姓都知道,此处乃是非之地,你闯进来,不怪客栈里的人留意你,若是其他人抓到你,你已经被当成奸细,交由官府法办了。”
“你可知道,战争时期的奸细,是什么下场?”
道理是这个道理,玄衣人没说错。
赫连玉闭嘴听训。
他是很标准的胡人长相。
眉眼处极为锋利,双唇又薄又冷,不近人情。
偏偏深夜的烛火柔和了他的棱角,增添了暖意。
此时垂下头听训的样子,倒是乖得不得了。
“但是。”
玄衣人侧过头看了跪在另一边的老板夫妇。
“因他漏财便动杀心,也绝非仁义所为。”
“莫说他是欲谷部的王子,便是真如他一开始所说,只是外邦的商人,难道你们就更能肆无忌惮地痛下杀手?此番气度,非我天朝子民应有,再者,你们此举,又把国家法度置于何地?”
刚刚还面露凶色的老板,此时唯唯诺诺,低声应是,不敢回话。
赫连玉把玄衣人的话听进去了。
他初出茅庐,不谙世事。
虽行事懒散,胸无大志,是非曲直却能分辨得明白。
玄衣人说的话句句在理,教导人起来,倒是比他的父王还更令人信服。
“我错了,不该鲁莽行事,还望大人,宽恕则个。”
赫连玉向黑衣人拱手叩头,真心实意地行了一个大礼。
玄衣人看着他半晌,点了点头:“孺子可教,起来吧。”
赫连玉起身立于一旁。
“此间里长何在?”玄衣人问。
“回……回大人的话……里长就住在街头红柳树的第一处房子里。”
玄衣人看向角落。
回话的人不是老板夫妇,倒是一直躲在角落里的店小二。
“你是?”
“回大人,小人是店里的杂役。”
方才,小二胸口被老板踹了一脚。
此时面色青白,上气不接下气。
赫连玉心中不忍。
“刚刚他为救我,受了伤,我包袱里有银两,可否请大人手下的军头,将我的包袱取来,请一位赤脚大夫来为他看一看?”
玄衣人看向赫连玉,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心地纯善,知错就改。
“不必这么麻烦。”
玄衣人招了招手,一位立于门边的军士便走上前来,为小二查看伤势。
“大人,他的肋骨断了。”军士半跪在地上,回道。
玄衣人冲军士点了点头。
军士呼道:“取木板和绷带来!”
那一边在治伤。
这一边,玄衣人又命人按照小二刚刚的说辞,请里长到客栈里来一趟。
“王子请坐。”
玄衣人伸手,示意了自己旁边的木条板凳。
赫连玉这才发现,玄衣人坐在这样一张简陋的凳子上。
他想起来与自己父王的最后一面。
那个时候,赫连灼坐在王帐里的王座上,却不比面前此人来得尊贵。
天朝上国。
赫连玉心里冒出来了这四个字,顺从地坐了下来。
他很想回到半年前,问问自己的父王与大哥,到底是为什么要与宋国为敌。
虽然他还不知道面前人的身份,但是光看此人的气度,也知其绝非凡人。
他们夏族的王,赫连玉的父亲,在此人面前,都要逊色许多。
“还没问过王子大名?”
玄衣人为赫连玉倒了一杯茶。
“不敢,单名一个……玉。”赫连玉答道。
“久仰了,玉王子可是打算回欲谷部?”
他太客气了。
客气得赫连玉受之有愧。
明明他从来没听过“玉王子”,偏偏还能说得出一句“久仰”。
刚刚受了赫连玉的叩拜,反过头来对他,又真如同对待外邦上宾一般尊敬。
不卑不亢,反倒叫人敬畏。
赫连玉听闻他的问题,只得摇头。
欲谷部根本没有他这个王子。
“那王子接下来如何打算呢?”玄衣人又问。
说真的,这个问题赫连玉也答不上来。
于是他便也对玄衣人坦白:“我也不知道。”
玄衣人沉吟半晌。
“欲谷部不涉本次宋夏之争,十分安全,你回家,有父母兄长保护,又何必要在外流浪,受风沙之苦?”
是这个道理。
赫连玉现在的当务之急,便是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
远离战场,远离赫连灼,隐姓埋名,度过一段安稳的生活,再图以后。
他知道,夏族必败,若是自己留在西北,终究是离王帐太近。
若是有谁认出了他,将他交给宋军——
那赫连玉要么被砍头,要么被押解进京,永世监禁。
这样就违背了他逃跑的初衷。
天下之大,何处才是他的藏身之所?
“可有办法入关吗?”赫连玉问。
玄衣人问:“为什么想入关?”
赫连玉实在有难言之隐,不能对面前人言明。
但是在他面前,赫连玉却不敢、也不愿撒谎。
今夜与玄衣人相遇的种种,让他对此人十分尊敬,生不起一点说假话的念头。
一时之间进退维谷。
玄衣人出声宽慰。
“此次战后,朝廷或许会请西北各部、各族的首领,前往京城一聚,欲谷部也在受邀之列,若是你想来,大可以去求你的父王,让他携你同行。”
赫连玉看着玄衣人。
“战争要结束了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赫连玉理智上知道夏族不可能赢。
但知道是一回事,被别人确认又是另一回事。
连赫连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现在有多么信赖面前的这个人。
他甚至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却已心生孺慕之情。
玄衣人听到这个问题,点了点头:“大局已定。”
大局已定。
赫连玉眨了眨眼,认命地笑了起来。
也罢。
“好,我明日便启程,返回欲谷部。”赫连玉说。
他大概还要在西域流浪一阵子。
秋天西北的山野是饿不死人的,到了冬天便难说了。
但秋天刚刚开始,他也不急。
玉泉镇的里长到了。
“见……见过大人。”
里长见到玄衣人,忙要下跪。
“里长不必多礼。”
玄衣人亲自上前,将人扶了起来。
里长身着丝质圆领袍,已是近五十岁的年纪。
玄衣人比里长年轻许多。
可里长被玄衣人一搀,竟然激动得老泪纵横。
“下官不知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迎仰,望乞恕罪。”
下官。
现在在场的人,估计只有赫连玉还对玄衣人的身份毫不知情。
越是这样,赫连玉就越不敢问。
他的真实身份本就敏感,知道的越多,对他越不利。
“无妨。此客栈中,老板夫妇二人,企图谋财害命,你作为一方父母官,理应知悉,此事虽事出有因,然此二人心术不正,按地方规矩,烦你处置一二。”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这一位,是欲谷部的王子,年纪尚幼,微服来访到此,烦劳里长为他准备一些干粮与好马,再修书一封,送往玉泉关的将军府,请固将军盖通关印,并让他派一小队,保护王子安全回到欲谷部,免受沿途各关隘的检查。”
“且慢。”赫连玉打断了玄衣人的吩咐。
屋内众人都看了过来。
“护卫就不必了,”赫连玉垂下眼,“宋夏两国交战,大军调动,轮输转运,玉泉关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小王微不足道,不敢劳动兵卒,赐我通关文书,小王已感激不尽。”
这番话说得合乎情理。
在场众人无不信服。
玄衣人目光一凝,他按下心中疑虑,吩咐道:“你照办便是。”
“是,是,下官遵命。”里长忙应了话,下去准备了。
此时已然晨光熹微,一个长夜就这样过去了。
军头从门外走进来,向玄衣人一拱手。
“大人,一切已经准备停当了。”
“通知下去,准备出发。”
玄衣人话音刚落,又回过头。
“我与王子也是有缘,理应告知王子姓名,不枉相识一场。”
赫连玉定定地看着他。
“我姓李,字玄昭。王子,他日欲谷部来朝,我们京城再见。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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