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玉一路往天山走。
途径甘庭的时候,碰上了一桩奇事。
甘庭,位于玉泉关以北,在一座山谷之中。
其地理位置十分紧要,向南通往玉泉关,向北连接西域各族各部,是个兵家必争之地。
争来争去,死的人太多。
无论是谁短暂地占据了这个地方,都一定会有人再把它抢走。
久而久之,此处竟变成了个三不管地带。
来到这里的人,自觉地遵守甘庭的规矩。
此地不许动武,不许建造房屋,不许屯垦。
于是,想来这南北必经之地做生意的人,只能挑着扁担、骑着马、牵着骆驼来。
风餐露宿,卖上一两天,便也走了。
与其说这是一个城镇,不如说这里是个市集。
想要去天山,必须要经过这里。
赫连玉见到此处光景的时候,惊觉自己竟然能来对地方。
他一无地图,二无路标,三无指南针。
一路行走全靠太阳与星辰。
虽说是走在路上,但是赫连玉也不知道走在了哪条路上。
所以,他听到过路的人说这里就是甘庭的时候,着实吃了一惊。
道路两旁行人熙熙攘攘。
小摊小贩一路沿着山路向前摆开,看不到尽头。
从山前到山后,到处都是人的影子。
在宋夏两国交战的边缘处,西域各部不参战的人依然生活得热热闹闹。
露出肚皮的胡姬舞娘在跳舞,她们美艳又漂亮。
她们从生下来就要跳舞,到死了她们也要跳舞,她们一辈子都要跳舞的。
卖西域仙药的老僧坐在街边,头发又长又脏。
老僧将头发编成又粗又长的辫子,落在地上,就像沾满泥土的草绳。
他睁着一双白目,眉眼极深,像一尊铁塑的像。
有人随手将老僧面前的仙药拿走,老僧视而不见。
不,应该说他看不见。
赫连玉正好站在小偷的去路上。
“你怎可随意拿别人东西?”
小偷说了一串胡语。
赫连玉一听,是波斯国的话。
赫连玉把同样的一句话,换成了波斯语,再说了一遍。
他在西域长大,学的语言杂七杂八,什么都会一点。
“你也是波斯人?”小偷问。
“我不是。”
“这里是三不管地带,拿别人的东西就是拿了,不叫偷。”
“不问别人就拿别人的东西,怎么不叫偷?”
“有人主持公道,那我才是偷,没有,我只是拿。再说既然是仙药,那仙药就是神仙的,怎能说这仙药是他的?”
赫连玉一听,觉得小偷胡搅蛮缠。
“如果我要主持公道呢?”
“这里的规矩是不许动武,你确定要这么做吗?到时候没有人会帮你。”
很有道理。
赫连玉立刻收回了要主持公道的话。
“你走吧。”赫连玉牵着马,让出了一条路。
小偷惊异地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就顺顺当当地往前走了。
赫连玉看着坐着的老僧。
老僧的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话。
他听不懂。
于是赫连玉将马栓到了路旁边的一棵小树上。
他取了树根下湿润的土,又把水囊里的水倒在了泥土里。
他用湿泥土做成了一个小小的碗,往碗里倒了一点水。
赫连玉走回去,将碗放在老僧的面前,正要离开。
“这是什么?”
赫连玉听到老僧问他。
很奇怪,赫连玉明明听不懂他的话,也没有看到僧人张嘴。
但是他确定,老僧的话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仙药。”
赫连玉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回答他,为了隐瞒身份,他说了波斯话。
“这不是仙药。”老僧说。
赫连玉见自己被拆穿,有些赫然。
“好吧,这不是仙药,这是水。”
“装着水的是什么?”
“土。”
“你刚刚为什么放小偷走?”
“你能看到?”
“请回答我的问题。”
“……因为他说得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
“仙药不一定是你的。”
“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的。”
“此地是个三不管地带,我是在遵守此地的规矩。”
“请说实话。”
“……因为他说得对,如果我拦住了他,在这里没有人会帮助我,但是我打不过他,我打不过任何人。”
“所以,你恃强凌弱,是个帮凶?”
“……是的。”
“那你又为什么做了个碗,把水倒进去,又放到了我的面前?”
“因为我觉得你可怜。”
“然后呢?”
“因为你看不见。”
“……”
“你看不见,所以你并不知道有人偷了你的东西,也不会知道我重新做了一个碗,在里面放上水,将它放到你的面前。”
“水是仙药吗?”
“……不是。”
“那你是在帮助他欺骗我?”
赫连玉被连续问了好几个问题,有些恼了。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不管。
这里明明就是一个三不管地带。
路上那么多人,肯定有其他人看到了小偷偷东西。
无一人出头找事。
现在好了,他们都不用被老僧责问。
反倒是赫连玉这个想做好事的人,被老僧问了这许多问题。
赫连玉是这么想的,便也这么说了。
“早知如此,我就不该拦住小偷,也不该白白浪费自己的水。”
老僧的一双白目仍然盯着他。
赫连玉有些心虚。
他拦住了小偷,却没有为老僧抢回仙药。
虽说这里是个三不管地带,但是他出尔反尔,并没有坚持一开始的想法。
“你要喝水吗?”老僧问。
赫连玉不明所以。
“你水囊里的水,不是倒在泥碗里了吗?剩下的不够你喝的。”
赫连玉晃了晃自己的水囊,发现老僧说的是对的。
他回到老僧的面前,将刚刚放下去的那碗水端了起来。
他喝了一口混着泥土的水。
随后,赫连玉发现碗里的水并没有变少,还是满的。
他又喝了一口。
水还是没少,甚至还比原来更清澈了。
赫连玉这一次连喝了三口,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他发现碗里现在装的是一碗清水,一点泥沙都没有了。
可湿泥碗还是湿泥碗。
“喝完它。”老僧说。
赫连玉继续喝,直到他感觉自己干涸的嘴唇完全被水滋润了之后,才停了下来。
他身体重新变得有活力了。
碗里也没有水了。
“喝完了?”老僧问。
赫连玉点了点头。
老僧把碗从赫连玉手里接了过去。
“你能看见?”赫连玉问。
老僧摇头。
辫子里的蝇虫随着他的动作,飞出来了一两只。
真是奇遇。
赫连玉感到好奇:“你看不见,怎么能从我手里拿走泥碗?”
“因为你给了,所以我拿到了。”
这是什么哑谜?
赫连玉又问:“水是从哪里来的?”
“从天上来的。”
“从天上来的——你是神仙吗?”
“是的,我是神仙。”
真是神仙?赫连玉惊疑不定。
“小王子,你要往天山去?”
他怎么知道我的身份?
“……对。”
“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助我。”
赫连玉不说话。
“此处位于两山的峡谷中,本应该有一条河流经过,河水从天山上流下来,在天山山脉的深处,被一条巨蟒拦住了去路,水下不来,这里也就由川变山。”
“能否劳烦你,去杀掉巨蟒,将此处重新变成河?”
赫连玉感觉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这几日过得浑浑噩噩,时常神思不属。
他看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每一个人或驻足看胡姬舞,或往前赶路。
他甚至还能听到踩到马粪的人的咒骂声。
无一人在意他与老僧的对话。
赫连玉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他妄图醒来,却发现这里似乎就是现世。
他抬头看了看一线天的峡谷顶部。
是什么样的巨蟒,能拦住流向这里的河水?
这件事是真实发生过的吗?
赫连玉只能硬着头皮把对话进行下去。
“你让我——你确定是我——去杀掉巨蟒吗?”
“是的。”
“我只是一介凡人,徒手与巨蟒搏斗,怕是力所不能及。”
“没关系,我会帮助你。”
“你能给我什么武器吗?”
“不能。我只能给你一双看到事物的眼睛,一对能听到声音耳朵和一张能说话的嘴。”
“这些东西,每个人都有。”
老僧张开嘴,赫连玉才发现他没有舌头。
他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口不能说。”
赫连玉完全被他搞糊涂了。
“你不能说话,我怎么能听到你的声音?”
“你并没有听到我嘴巴里发出来的声音,你能听到,是因为你的心在聆听我的心声。”
“你是什么意思?”
“路上的人,看到贼人行窃,却装作没看见;能听到贼人的拿走仙药的声音,却闭口不言。可见,这三样东西并不是人人都有。”
“……可我虽然拦下了他,却没有帮你把仙药拿回来。”
“没关系,你已做到了你能做的。”
“……你给我的东西,我已有了,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让我杀死巨蟒吗?”
“你有的东西,已经足够了。”
“我去天山,只是为了看一看家族的祭祀之地,我并不知道巨蟒在哪里,也不知道河流在哪。是什么样的巨蟒,能拦住一条河?”
“你顺着这个峡谷,一直往前走,沙漠很快就会变成绿洲,绿洲是巨蟒长眠流下的涎水,过了绿洲,你再往前走,便是天山,到了天山,你就会看到沉睡的巨蟒。”
“……如果真有这一条巨蟒,难道在天山放牧的人看不到吗?”
“你有一双眼睛。你只管去吧。往天山去吧。”
随后,老僧就化身成了一阵风,从赫连玉身边吹过,不见了。
赫连玉如梦初醒,眼前早就没有了老僧的影子。
他掐了自己一把,感觉很疼。
赫连玉心中砰砰直跳,有些害怕。
俯仰之间,他再一抬头,只见到山壁上的一尊佛画。
佛画被风雨侵蚀,仿若山崖的纹路,已不知在此间停驻了多长的年月。
大抵是甘庭还在战乱时,路过的僧人所刻。
赫连玉面前只剩下一只泥碗。
他拿起空碗,放到自己的嘴边,发现碗里又盈满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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