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泉关,赫连玉拿到了通关文书,便骑上里长准备的好马,慢慢前进。
没办法南下入关,他也不可能去欲谷部,更不可能回王帐。
好在金银和干粮都充足,再加上,他从里长那里要来的一把弯弓和一桶箭矢。
行了,饿不死。
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他要去哪呢?
赫连玉骑在马上,任由马儿带着自己往前走。
马儿一晃一晃的,他也一晃一晃的。
好极了,他再一次想不出来自己的去处。
两天前他让马儿——这位长生天的使者——帮他决定去向,结果竟险些害死他。
好在最后也不亏,毕竟他见到了李玄昭。
不过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玄昭。
赫连玉是不可能去大宋京城的。
等到李玄昭发现,欲谷部根本就没有他这一位“玉王子”时,自己早就不知道在哪逍遥快活了。
在哪都行。
只要不去宋国的京城,当什么质子。
他一心向往自由。
但是经昨夜一事,又不免心生退意,想回到王帐。
十几年来,赫连玉一直呆在赫连灼身边。
要说去得近的地方,便是王帐附近的牧场与猎场。
要说去得远的地方,便是祭祀之地。
夏族的祭祀之地在天山以北。
那里,一年有十个月都是积雪遍布,山脉雪白。
冷风直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只有在夏天的两个月里,祭祀之地才会积雪消融。
到那时,嫩草浅浅地长出来一些,便天地开颜。
去年夏天,赫连玉生了一场病。
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头疼脑热的,浑身没劲。
当时,夏族里最柔软的丝绸、皮草和毛垫,都不能让他舒服上哪怕那么一点儿。
他又生性懒散,赖在王帐里,无论如何不愿意和父兄同行。
便也错过了那次祭祀。
他也忘记自己的娘死在了哪个年月里。
草原上的孩子不认娘,女人是奴隶和牲口。
勇武的汉子只知道追随强大的男人。
或者自己成为强大的男人。
赫连风便是如此。
赫连灼也是这么教赫连玉的。
但是十分不幸的是——也可以说十分幸运的是——
赫连玉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他不学这个。
他不是勇武的汉子,就不用忘记娘。
他的娘是喂马的奴婢。
她每天都会把玉米、谷子和草料混在一起,混上水搅和,倒在马槽里喂马。
他娘的手上,身上,胸脯上和头发丝上,都是马尿的骚味。
从春到秋,从夏到冬。
某一年的冬天,她孤身一人走过草地上的冰槽。
冰槽下面是混着冰碴子的沼泽。
踩下去,人就再也没有爬起来。
赫连玉还记得去天山的路,他娘不在那里。
祭祀祭的是长生天,是万物生灵,是夏族历代的王,是赫连玉死去的二哥和三哥。
没关系,是谁都可以,他只是要一个去处。
至于为了什么去那里,则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
他浑浑噩噩,无事可做,便也什么都可做。
就去天山吧。
他立时决定了方向,调转马头,一路往沙漠的更西北处去了。
李玄昭睡了一觉。
西北的天亮得晚,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着的。
洗漱完毕后,他召来了王将军,两人一步步地推演了行动的具体细节,看看有无纰漏。
摊开的地图上,距此三十里外的夏族王帐被朱砂重点标红了起来。
由此向北,五十里外的一处山坳,也被李玄昭画了一个红圈,上标一个虎字。
“各个隘口今日有无异常?”
“一切正常,但王帐很快就会发觉不对的。”
这两天,王帐派出的巡查小队,都被玄甲军抓了起来,负隅顽抗者都被杀死了。
“驻扎在王帐以北的最后一支虎师呢?”
“辉宏刚刚来报,他已经抵达虎师驻地附近,预计于今日午时,对虎师展开正面战斗。”
李玄昭点头。
“这一仗若是拿下来,王帐就是瓮中之鳖。告诉辉宏,速战速决。”
忠节对自己的部下有信心。
“苏辉宏苏将军,可是本朝有名的风将军,当年曾带小队骑兵,夜行八百里,取梭罗王的项上人头。”忠节笑道。
“令其于今日傍晚结束战斗,虎师现无能将,三个时辰全歼,应该不成问题。”李玄昭道。
“之前赫连风的三万精锐全数被殿下剿灭,他们一死,夏族便无人可用了。”
“孙副将呢?”
“今晨他已向我飞鸽传书,粮草辎重皆抢救完毕,已经向驻地开拔,预计今日夜间便可到达。”
“沙漠气候如何?”
“据本地的斥候说,这两日并无风沙,但夜间会起浓雾,伸手不见五指,白天则一切正常。”
“白日太热,夜间又太冷,为了隐蔽,晚上不能生火。军中这两日,可有因此减员?”
“士兵们都就地挖坑,住在沙洞里,少许人受寒,但都是小病,不影响作战。”
万事俱备。
李玄昭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作战计划,确定没有任何的纰漏。
五日前,王忠节带着玄甲军从落霞关出发。
两天前,李玄昭完成了所有的善后工作,带小队人马出玉泉关。
两队人马秘密汇聚在这里,都是为了一个最终的目标。
捣毁夏族最后的有生力量。
“东风还是不要刮起来比较好。”
李玄昭的手指轻轻点着地图上的红圈,说道。
“怎么?”
“此仗,或许可效昔日西楚霸王之故事。”
忠节了然一笑:“就等今日辉宏的捷报了。”
李玄昭摇了摇头,并不轻松。
“为确保万全,孙副将那边,你也派一队人马前去迎接,以防出现纰漏。”
“是。”王忠节退了出去。
李玄昭拿起了案头上的公文,一边看,一边等着各路将军的回报。
傍晚,李玄昭走出帐外透气。
太阳往西北方向落下去,天边被血染红了。
王忠节手持信笺,疾步而来。
“殿下,事成了。”
李玄昭看了一眼战报,点了点头。
营地前传来了一阵喧哗之声。
“报——孙副将到!”
王忠节喜笑颜开,李玄昭的脸上也露出了一抹微笑。
他转身进帐。
“擂鼓聚将!”
而此时的王帐内,则已经乱成了一团。
仆从和婢女偷走了金银器。
奴隶们颤颤巍巍地跪在角落,不敢离开。
赫连灼愣坐在王位上,手里抓着一只染血的死鸽子。
这是从虎师处飞来的信鸽。
应该也是最后一只信鸽。
今日傍晚时分,大宋的苏辉宏率领玄甲军,大破夏族虎师主力。
至此,夏族的领地,除了王帐,已经全部沦陷。
赫连灼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他就这么败了?
还败得那么彻底?
——他一共有四个儿子。
老大四日前战死,老二和老三死在了豺狼的利爪下,老四不知所踪。
赫连玉不知所踪。
这个懦弱的孩子,竟然有勇气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跑。
他居然跑了。
赫连灼还没有回过味来。
谁给了那个小兔崽子熊心豹子胆,他居然敢逃跑!
派出去找他的人没回来——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就出事了?
赫连玉出事了吗?
他是不是已经死在了玄甲军的钩镰枪下了?
想到这儿,赫连灼不禁泪如雨下。
他的四个儿子都死了,只剩下他自己了。
他败了,彻彻底底地败了。
赫连灼踱出帐外,帐外大雾弥漫。
看不见一星半点的银河。
长生天离他太远。
乡音又离他太近。
飘飘渺渺的雾里,他听到了儿子们的呼唤。
赫连灼听到了有人用夏语叫阿爸。
是在叫他吗?
赫连风身首异处的时候,他还坐在王帐里吃着黄羊的肉。
等着大儿子给自己传回捷报。
从很多年前起,赫连灼的生活里,就只有土地、水草、一个优秀出众的赫连风和一个会讨人欢心的、甜蜜的赫连玉。
他曾经拥有过,现在也都失去了。
长生天带走了他们,现在也要带走他了。
赫连灼看到黑夜中甲胄的反光。
有人手持火把,向他走来。
一瞬间,风声停止了。
那人站在他的面前。
来人身着玄甲,脚蹬虎头靴,披坚执锐,意气风发。
此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当朝太子,西北道行军主帅,玄甲军的天策上将。
“李玄昭,你来了。”
“赫连灼。你投降吗?”
赫连灼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见到赫连灼的这个举动,王忠节身后的孙副将立刻带队往王帐里走。
印章、印信、权杖、王冠、礼服。
将一切代表了夏族王室身份地位的东西,全都带走。
“这么爽快?”
跟在李玄昭身后的苏辉宏问。
赫连灼睁开眼睛看向他。
“你的虎师,在昨日傍晚,可是为了你血战到底的。你这么快就投降了?”
苏辉宏觉得很好笑。
虎师,草原上的王者之师,追随赫连灼这种轻易投降的人。
虽说虎师战败、赫连灼投降,苏辉宏都喜闻乐见。
但是,他现在觉得虎师死得太多、太冤枉了。
他是一军将领,不免惜才。
早知如此,昨日就该试试招降,让虎师换个主子,何苦跟着赫连灼这样的废人。
一国之君,不说战死沙场,临了了总该表示一点气节。
随随便便就投降的,能有什么本事?
“李玄昭,你是怎么杀死赫连风的?”
他看向李玄昭沉静的双眼。
“你们交手了多少个回合?用了多久你才打败他的?”
王忠节和苏辉宏对视一眼,两人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疑惑。
赫连灼怎么关心起这个来了?
“赫连灼。”李玄昭说。
赫连灼感觉自己的心脏颤抖了一下。
他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老了,已经拿不动刀、舞不了剑。
“那个时候,赫连风已经鏖战许久,对他来说,在玉泉关外和我军僵持,绝非上策。”
“我军守城,你方攻城,可你们夏族以游牧为生,铁甲、箭矢,大军的轮输转运,全不是宋军的对手,攻城毫无胜算。”
“唯一值得称道的,是你们的骑兵。骑兵冲城必败,赫连风一军主帅,深谙夏族兵马的优势,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
赫连风为什么不退?
赫连灼心中发问。
我的儿,你为什么不退?
“赫连风若是退了,仅凭王帐以北五十里的一支虎师,是无法抵挡玄甲十万大军的。”
李玄昭略一仰头,目光瞟了一眼天上,倒是显现出一点敬佩之意来。
为着李玄昭的敬佩之意,赫连灼心如死灰。
他知道了。
我的儿,阿爸对不起你。
“我和赫连风交手了三个回合,他倒下不过瞬息之间。”
“我知道他在做困兽之斗,但是赫连风身后,就是你和他唯一的弟弟。赫连风不可能退的,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才有把握将你们的三万精锐蚕食殆尽。”
“赫连灼,你不如你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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