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烬跌坐在龙椅上,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溺水之人,拼命地想要呼吸,吸入的却是冰冷的绝望。
“残烬”……“一文不值的废纸”……
那个女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将他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烧成了灰。
他输了。
在这场心理的交锋中,他一败涂地。
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希望她是沈星落,还是希望她不是。
若她是,他该如何面对这个从地狱归来的复仇者?
若她不是,那他和星落之间最珍贵的回忆,又算什么?一个可以被随意买卖、篡改的笑话吗?
沈星落仿佛没有看到他的崩溃。
她只是安静地跪在地上,等待着帝王最后的指令。
许久,萧烬才从那种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情绪中挣脱出来。他抬起头,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为朕制香吧。”
他终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是想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还是内心深处,仍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荒谬的期待?他不知道。
“是,陛下。”
沈星落应声起身。
内侍早已按照吩咐,将全套制香工具,以及数百种珍稀香料,整齐地摆放在了殿中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桌案上。
那架势,仿佛将半个万香阁都搬了进来。
沈星落走到桌案前,并未立刻动手。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闭上双眼,仿佛在与这些草木精灵进行无声的交流。萧烬就在不远处看着她。看着她纤细的、仿佛一伸手就能盈握的细柳腰。看着她戴着面具的侧脸,以及那道从面具下延伸出来的、狰狞的火烧疤痕。火…… 这个字,再次灼痛了他的神经。
终于,沈星落动了。
她没有去看那些名贵的龙涎、麝香,而是径直从角落里,拿起了一束看似毫不起眼的藤蔓。
“此为‘夜交藤’。”她没有回头,声音清冷地响起,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为萧烬解说,“其藤交错而生,有安神解郁之效,可引人入梦。”
萧烬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记得,有一年七夕,他曾带着还是少女的沈星落,偷偷溜出宫,去看灯会。他们穿过人山人海,最终在一处僻静的廊桥下,看到满墙的夜交藤,在月光下开着白色的小花。
她说:“萧烬你看,它们都成双成对的。”
他说:“我们也会。”
沈星落放下夜交藤,又拿起了一块色泽暗沉的木头。
“此为‘合欢木’。取其‘夫妻和合,欢好不离’之意。其木心所制的香,能平心火,去烦忧。”
那一年,他为她亲手做了一支合欢木簪。她视若珍宝,日日佩戴。
直到沈家出事,禁军去抄检太子妃府时,那支簪子,早已不知所踪。
接着,是“远志”、“茯神”、“酸枣仁”……
她选的每一样香料,都是最寻常的安神之物,其药理功效,任凭天下任何一个医者来看,都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只有萧烬知道。
这些名字背后,藏着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巧笑嫣然,是那些他早已强迫自己忘记的,属于“过去”的独家记忆。
这哪里是在制香?
这分明是在用他最熟悉的方式,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的心。
最后,沈星落打开了一个锦盒。
所有人都以为,那会是压轴的珍稀主香。
然而,锦盒里装的,却是一捧干枯的、黑漆漆的……桃核。
“这是……”连一旁的内侍都看呆了。
“此为‘东行桃核’。”沈星落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传说,夸父追日,力竭而死,其手杖化为桃林。桃木,生于东方,得日之精,故有辟邪除祟之能。以其核入香,可镇心安魄,使人夜间不受鬼魅侵扰。”
【《本草纲目》等古代医书记载,桃核(桃仁)确有活血化瘀、润肠通便之效,而桃木、桃枝、桃符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被认为是拥有辟邪能力的物品,有“鬼畏桃木”之说。】
“鬼魅侵扰”四个字,她说的极轻,却像四根钢针,狠狠扎进了萧烬的耳朵里。
他猛地站起身,脸色惨白如纸。
他想起了,三年来,他夜夜都会梦到那场大火,梦到沈星落浑身是血地质问他“为什么”。
他遍寻名医,皆束手无策。
这个女人……她怎么会知道?!
难道,她真的能洞悉人心?
沈星落不再言语。
她将所有香料,按照君臣佐使的顺序,一一碾磨,调和,最终制成了一枚深紫色的香丸。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她将香丸放入一只小巧的白玉香炉中,双手捧着,呈到萧烬面前。
“陛下,‘故人香’,制好了。”
“燃此香,可安然入睡。至于梦里会见到什么……便看陛下心中,最放不下的,是什么了。”
万香阁,后院静室。
沈星落回来时,已是深夜。
她推开门,看到的,却不是早已等候的青竹,而是一个身着白衣、气质清冷的男子。
他正坐在她平日里看书的软榻上,手中,还拿着她方才看到一半的医书。
顾清寒。
沈星落的心,漏跳了半拍,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顾神医,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贵干?”她缓步走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顾清寒放下手中的书,抬起头。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的侵略性,却比萧烬的审视,更让她感到压力。
因为,这双眼睛里,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笃定的……悲伤。
“我来,是想问司主一个问题。”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润如玉,“你这满屋的香料药材,为何唯独缺了一味‘白芷’?”
沈星落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
世人皆知,神医谷的药方,讲究相生相克,千变万化。
却无人知晓,沈星落自幼对白芷过敏,触之便会起红疹。此事,除了沈家父母,便只有为她诊治过的顾清寒知晓。
这是一个,她复仇计划中,最大的破绽。
“顾神医说笑了。”她很快便恢复了镇定,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白芷虽是寻常香料,但其性辛温,气味霸道,与我万香阁清雅的风格不符,故而少用。神医若是需要,我命人去库房取来便是。”
她将话题,轻描淡写地岔开。
顾清寒没有追问。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从她戴着的面具,缓缓移到她脸侧那道狰狞的疤痕上。
“三年前,我受沈毅将军所托,从神医谷赶回上京,为他诊治旧伤。可惜,还是晚了一步。”他的声音,染上了一层哀色,“我到时,只看到冲天的火光。后来,我曾偷偷查验过那具被烧焦的尸骨……”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那具尸骨的尺寸,与我记忆中的星落,似乎……有些出入。”
沈星落端着茶杯的手,猛地收紧,骨节泛白。
“顾神医,慎言。”她的声音,冷了下来,“逝者已矣。你在此与我说这些前朝旧事,是何用意?”
“我没有别的用意。”顾清寒站起身,缓步走到她面前。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这样的距离,让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药香,将她完全笼罩。
“我只是想告诉你,若你有什么苦衷,或者……需要什么帮助,顾某,定当义不容辞。”
他没有试图揭穿她,也没有逼问她。
他只是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方式,告诉她:我在这里。
这比任何的质问,都更让沈星落感到心慌。
因为,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从别人身上,感受到了一丝不含任何算计的……善意。
“顾神医的好意,我心领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但我只是一介商贾,与神医素不相识,更谈不上什么苦衷。夜深了,神医请回吧。”
这是逐客令。
顾清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也好。”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瓷瓶,放在桌上。
“这是神医谷的‘玉容膏’,对祛除疤痕,有奇效。”
“司主脸上的伤,虽是旧伤,但日日涂抹,或许能淡化一二。”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推门离去。
静室之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沈星落看着桌上那个白瓷瓶,久久没有动弹。
直到眼角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她才猛地抬手,狠狠拭去。
沈星落,不准哭!
你的眼泪,早在三年前那场大火里,就流干了!
这世上,再没有人值得你流泪!
她拿起那个瓷瓶,正欲扔掉,动作却顿住了。
她打开瓶塞,凑到鼻尖,轻轻一嗅。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十九种草药的清香,钻入鼻息。
是玉容膏没错。
只是……
在这十九种主药之外,她还闻到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第二十种味道。
白芷。
他,还是在试探她。
沈星落忽然笑了。
笑得冰冷,笑得决绝。
顾清寒,你以为你是谁?
是我的故人?还是我的救赎?
不。
在这条复仇之路上,任何阻挡我的人,任何可能动摇我心志的人……
都一样……是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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