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云层,给义庄的屋檐镀上了一层惨淡的金边。
院子里人声鼎沸。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八卦袍、手持桃木剑的中年道士,面色红润,眼神却有些飘忽。
他身后跟着几个战战兢兢的官差,以及几个面带悲戚、身穿孝服的家属。
“道长,就是这里了!”
一名官差指着义庄的大门,声音发虚。
“那王二郎……就在里面。”
“无妨!”
道士一甩拂尘,摆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架势。
“区区行尸,待贫道进去,一道镇尸符,保管他服服帖帖!”
他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黄符,口中念念有词,便要推门而入。
家属中,一个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也就是王二郎的父亲,忽然开口。
“道长,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道士眼睛一瞪。
“你儿子死前……此乃大凶之兆!若不尽快焚化,恐将为祸一方!届时,你们王家担待得起吗?”
一番话,说得王老汉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旁边,一个看起来有几分机灵的年轻人,是王二郎的堂兄王大,立刻附和道。
“道长说的是!二郎已经去了,不能再让他变成害人的怪物!就听道长的吧!”
道士满意地点点头,推开义庄大门,大步走了进去。
阳光涌入,驱散了些许阴冷,却让屋内的景象更显恐怖。
当众人看到那具被掀开白布、面容扭曲的尸体时,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几个胆小的家眷甚至当场尖叫起来。
“妖孽!果然是妖孽!”
道士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稳住心神,将桃木剑一指。
“来人!将此獠与庄内所有尸身,一并抬到院中,贫道要开坛做法,以三昧真火净化!”
“是!”
官差们强忍着恐惧,硬着头皮就要上前抬尸。
就在此时。
“等等。”
一个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义庄内响起。
这个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木头在摩擦。
所有人都僵住了。
他们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在角落的一张停尸板上,一具原本静静躺着的尸体,缓缓地、极为僵硬地,坐了起来。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恰好勾勒出他半边身子的轮廓。身上是件洗得发白、边角破损的粗麻布衣,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灰白色,没有一丝血气。可那张脸,却并未因死亡而减损分毫,眉骨高挺,鼻梁笔直,即便面无表情,也透着一股冷峻的俊气。
只是这份俊气,配上那死人特有的肤色和僵硬的姿态,反而生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撕心裂肺的尖叫。
“诈、诈、诈尸了!又一个!”
人群瞬间炸开,争先恐后地往后退,几个家眷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之前还一副仙风道骨、高人风范的道士,此刻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比谢然还像个死人。他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成了个“O”形,哆嗦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变了调的:
“妈呀!”
“当啷”一声,那柄号称能降妖除魔的桃木剑,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弹了两下,不动了。
道士本人比剑跑得快,连滚带爬地缩到了官差身后,嘴里还语无伦次地嚷嚷:“护驾!快护驾!拦住他!”
几个官差也是双股战战,握着刀柄的手抖得像在筛糠,却没一个敢上前。
整个义庄,乱成了一锅粥。
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谢然只是安静地坐着。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沉寂了不知多久的眼眸,竟是异常的清亮,没有半分死者的浑浊。
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那吓破了胆的道士,又掠过一众惊恐的官差,最后,落在了王家人的方向。
王老汉已经吓傻了,瘫在地上,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他身旁的堂兄王大,脸色惨白,眼神躲闪,不敢与那具坐起来的尸体对视。
谢然看着眼前这群人的反应,心中毫无波澜。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他控制着这具身体,将“目光”投向那个吓得瘫软在地的道士。
“你说的尸变,是指他?”
谢然抬起僵硬的手臂,指向王二郎的尸体。
无人敢回答。
整个义庄,落针可闻,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喘息声。
“他不是尸变。”
谢然继续用那不似人声的语调说道。
“他是被人毒死的。”
这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巨浪。
毒死?
不是尸变?
那名道士最先反应过来,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声叫道:“胡言乱语!你这妖孽,休要在此蛊惑人心!我看你与那行尸便是一伙的!”
“哦?”
谢然的头颅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转向他,苍白的脸上,嘴角似乎微微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是说,我一个‘妖孽’,会好心替一个凡人伸冤?”
道士被他看得头皮发麻,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若不信,可重新验尸。”
“他并非死后僵硬,而是生前痉挛。”
“你们所见的‘攻击行为’,不过是毒发时的神经性抽搐。”
“真正的凶手,就在你们中间。”
他的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与人们印象中只会嘶吼的“行尸”截然不同。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恐惧仍在,但一丝怀疑的种子,已经悄然种下。
尤其是王二郎的父亲,他看着坐起来的谢然,又看看自己儿子扭曲的尸身,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你……你当真能证明我儿是被人害死的?”
他颤声问道。
“能。”
谢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但需要一名仵作。”
“荒唐!简直荒唐!”
王二郎的堂兄王大跳了出来,指着谢然怒斥。
“让一具尸体来指导验尸?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我看他就是想拖延时间!官爷,道长,别听他胡说,赶紧烧了,以绝后患!”
他的反应,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激烈。
谢然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里,仿佛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你,很怕我验尸?”
“我……我怕什么!”
王大眼神躲闪。
“我只是不想二郎死后还不得安宁!”
“是不想他不得安宁,还是不想真相大白于天下?”
谢然一字一句,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
场面,再次陷入僵持。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负责此案的县衙班头,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身上。
班头眉头紧锁,看看一脸惊恐的道士,看看言辞激烈的王大,最后,看向了那具坐着的、会说话的尸体。
这事,太邪门了。
可这具“尸体”的话,又似乎有几分道理。
烧了,一了百了,但万一真是冤案,他难辞其咎。
不烧,任由这“尸体”验尸,更是闻所未闻。
最终,他一咬牙,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好!”
他对着谢然沉声说道。
“我给你一个时辰!把仵作老张头叫来!我倒要看看,你这‘尸体’,能验出什么花样来!”
仵作老张头是被两个官差半拖半拽架进来的。
他年过半百,干了一辈子仵作,见过的死人比活人都多,可还从未见过眼前这般诡异的阵仗。
一具尸体,端端正正地坐在停尸板上。
老张头双腿发软,手里的验尸箱“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工具撒了一地。
“班……班头……这……”
“少废话!”
班头也是头皮发麻,但话已出口,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
“按他说的做!”
谢然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惧,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案件”上。
“掰开他的嘴。”
他用那干涩的嗓音,发出了第一个指令。
老张头哆哆嗦嗦地拿起一根撬棍,念叨着“兄弟莫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王二郎因肌肉痉挛而紧紧闭合的牙关撬开。
“看他的口腔黏膜,还有舌下。”
谢然继续指导。
老张头凑近一看,借着天光,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死者的口腔内,布满了暗紫色的细小斑点,舌根下,有一些墨绿色的植物碎末。
“这……这是……是‘尸蹩草’!”老张头嘴唇哆嗦着,声音里满是惊惶。
“什么玩意儿?”班头也探头过去瞧了一眼,只见黏膜上确有些异样,但那草末,若不细看,跟不小心吃进去的菜叶也差不离。
“是尸蹩草啊!”老张头几乎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调子都变了,“不会错的!是尸蹩草的毒!”
这名字听着就邪性,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你凭什么就认得?”王大又跳了出来,“你别是被这妖孽吓糊涂了,跟着他一块儿胡说八道!”
“我胡说?”老张头猛地站起来,干了一辈子仵作的职业尊严压过了恐惧,他死死盯着王大,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干这行三十年了!是不是毒,我比你清楚!”
他从验尸箱里摸出一把小镊子,小心翼翼地从王二郎舌下夹出一点绿色碎末,举到众人面前,“你们看,这就是尸蹩草的碎叶。而那口腔里的紫斑,是毒素侵入血脉,导致出血的明证!”
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之前还喧嚣着要烧尸的人群,此刻也炸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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