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里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
温枳站在巷口抬头望,青灰色的砖墙上爬满爬墙虎,被雨水泡得发亮,像一层潮湿的痂。巷子深处那栋民国时期的老洋房就是案发现场,黑色的警戒线在雨雾里拉出一道僵硬的弧线,几个穿制服的警员守在门口,靴底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
“温队,”负责现场保护的警员迎上来,脸色不太好看,“沈先生死在书房里,门从里面反锁了,窗户也闩着,我们是破窗进来的。”
温枳点点头,戴上鞋套和手套。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门把手时,她顿了顿——这已经是三天内的第三起死亡了。顾明诚,赵峰,现在是沈砚。三个名字像三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十年前那片名为“和安大厦”的死水里,激起越来越大的涟漪。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霉变混合的气味。沈砚趴在书桌上,背对着门口,穿着一件深色羊毛衫,肩膀还保持着微微耸起的弧度,像只是睡着了。桌面上散落着几张建筑图纸,钢笔滚落在地,墨水在积水上晕开一小团蓝黑色的云。
“初步判断死亡时间在昨晚十点到凌晨两点之间,”技术科的小林蹲在书桌旁,指着地面,“门窗都是从内部锁死的,窗户插销是老式的铜制插销,没有被撬动的痕迹。门是榫卯结构的实木门,锁芯完好,我们破门时,锁舌还卡在锁槽里。”
温枳走到书桌前,目光扫过沈砚的后颈。那里没有明显的勒痕或伤口,但皮肤泛着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她轻轻将沈砚的身体翻过来,对方的眼睛还睁着,瞳孔散得很大,嘴唇干裂,嘴角沾着一丝白色的泡沫。
“口鼻有没有异味?”温枳问。
小林凑近闻了闻,皱起眉:“有点像……苦杏仁味,但很淡。”
苦杏仁味通常指向□□,但沈砚的症状又不太像。温枳的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指缝里沾着一些白色粉末,不是常见的安眠药或毒药粉末,更像是某种晶体受潮后的残留物。
“把这些粉末送去化验,”她站起身,环顾整个书房,“这间房多久没通风了?”
“邻居说沈先生几乎不出门,门窗常年关着,”小林说,“他十年前出事后就搬到这里了,很少见他跟人来往。”
十年前。又是这个时间点。温枳的视线落在书架上,那里摆着一排建筑模型,都是些老旧的居民楼,做工精细,看得出来主人花了不少心思。最顶层的模型蒙着一层厚灰,隐约能看出是一栋高层建筑的轮廓,底座上刻着三个字:和安大厦。
她走过去,拿起那个模型。模型的墙体已经有些松动,用手一碰就掉下来一块。“这是他做的?”
“应该是,”小林在旁边翻着一本相册,“里面有他年轻时和这个模型的合影,大概是……十年前。”
温枳放下模型,指腹沾了一层灰。十年前的沈砚,大概还对未来充满憧憬吧,怎么会想到十年后,自己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在一间密不透风的老屋里。
“靳工来了。”门口传来声音。
温枳转过头,看见靳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听到动静,他抬了抬眼,目光在沈砚的尸体上停留了两秒,又很快移开。
“建筑结构报告,”他把文件夹递给温枳,“德安里这栋楼建于1937年,砖木结构,承重墙厚度达40厘米,比现在的标准还高。书房的通风系统是后来加装的,只有一个进风口和一个出风口,都在天花板上。”
温枳翻开报告,里面附着详细的平面图和剖面图。进风口在书房东侧,连接着楼道的通风管道,出风口在西侧,正对着沈砚的书桌。“通风系统还在工作吗?”
“已经停了,”靳舟走到天花板下,指着那个嵌在吊顶里的百叶窗,“进风口的百叶窗是可调角度的,但看起来很久没动过了。”
温枳站在他身边,仰头看去。百叶窗的叶片是黄铜材质的,边缘已经氧化发黑,角度固定在三十度左右,刚好能让空气流通又不会让人看到里面。她忽然注意到,右侧最下面的一片叶片角度有点不对劲,比其他叶片低了大约两度,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把梯子拿来。”她说。
靳舟已经搬来了梯子,自己先爬了上去。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指碰了碰那片叶片,叶片纹丝不动。“被人动过手脚,”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镊子,夹起叶片缝隙里的一点纤维,“这里有残留的布料纤维,是近期留下的。”
温枳接过镊子,把纤维放进证物袋。“角度被调过?”
“调了两度,”靳舟从梯子上下来,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一张流体力学模拟图,“这个角度会让进风口的空气流速稳定在0.2m/s,刚好能让挥发的气体在房间里均匀扩散,又不会因为流速太快而被出风口直接抽走。”
他指着模拟图上的气流轨迹:“凶手计算过,以这个流速,在门窗紧闭的情况下,某种挥发性毒物从进风口进入后,需要四十八小时才能在房间里达到致死浓度。而沈先生常年关着门窗,房间的密封性很好,刚好符合这个条件。”
温枳的心跳漏了一拍。四十八小时。如果凶手是两天前布置的,那么毒发时间正好在昨晚,而凶手完全可以利用这两天的时间制造不在场证明。“你觉得是什么毒物?”
“可能是秋水仙碱,”靳舟的目光落在沈砚的手指上,“那种晶体粉末遇潮后会挥发,而且致死剂量不大,混入某种载体后很难被察觉。”
这时,法医室打来电话,是负责尸检的老陈。温枳走到窗边接起电话,雨声淅淅沥沥地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她的表情。
“温队,初步尸检结果出来了,”老陈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沈砚的死因确实是急性肾衰竭,但不是常见的中毒或疾病导致的。他的肾小管出现了严重的损伤,切片显示有大量微管解聚的现象,这是典型的秋水仙碱中毒特征。”
“秋水仙碱的剂量呢?”
“血液里的浓度很低,不足以致命,”老陈说,“但我们在他的胃内容物里发现了硝苯地平的成分,就是他常吃的降压药。问题就在这里——秋水仙碱会抑制肝脏代谢硝苯地平的酶,两种药物叠加后,毒性被放大了至少五倍,而且起效时间延迟了大约四十八小时。”
温枳看向书桌一角的药瓶,里面还剩半瓶硝苯地平。“所以,凶手是在他的降压药里加了秋水仙碱?”
“有可能,但更隐蔽的方式是混入他的食物或水里,”老陈说,“秋水仙碱本身没什么味道,少量混入不会被察觉。等他按时吃降压药时,两种药物在体内发生反应,毒性慢慢积累,直到昨晚才爆发。”
挂了电话,温枳的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着。凶手不仅懂毒理,还懂药物相互作用,甚至算准了沈砚的用药习惯和生活规律。这不是随机杀人,是一场精准到分钟的谋杀。
“温队,沈先生的父亲来了。”门口的警员喊道。
温枳转过身,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站在门口,被警员搀扶着,花白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头上。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别着一枚褪色的徽章,上面刻着“和安大厦项目部”。
“我是沈敬之,”老人的声音很沙哑,几乎听不清,“我儿子……他怎么了?”
温枳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沈老先生,您先坐下,我们有话问您。”
沈敬之被扶到客厅的沙发上,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书房的方向,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年轻的沈砚和他站在和安大厦的工地上,两人都穿着工装,笑得很灿烂。
“十年前……他们说砚儿抄袭,说他偷了别人的设计图,”沈敬之的眼泪掉在照片上,“可那是他画了三年的图纸啊,怎么可能是抄的……”
温枳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和安大厦刚建到第十层,脚手架还没拆,工人们在下面忙碌着。“您觉得他是被冤枉的?”
“是!”沈敬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是顾明诚和赵峰!他们收了施工方的钱,怕砚儿发现他们偷工减料,就联合起来诬陷他抄袭,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他身上!”
他的拐杖重重地敲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栋楼塌了以后,他们倒打一耙,说砚儿的设计有问题!可他们忘了,那栋楼的结构验收是他们签的字!砚儿就是想不开,才躲到这里来的……”
温枳想起在赵峰家找到的半张和安大厦结构图,上面有靳舟的指纹。“沈先生这十年,有没有跟什么人联系过?”
“没有,”沈敬之摇着头,“他把自己关在这里,每天就对着那些图纸和模型发呆。我劝过他很多次,可他不听……”老人忽然抓住温枳的手,“警察同志,你一定要查清楚,我儿子不是坏人,他只是……太倔了。”
温枳点点头,扶他坐好。“我们会的。”
她转身回到书房时,靳舟正站在通风管道前,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几根蓝色的纤维。“这是在百叶窗叶片上发现的,”他说,“是建筑绘图笔的笔杆纤维,市面上很少见,十年前的老款了。”
温枳接过证物袋,纤维的颜色很特别,是那种深蓝色,带着一点光泽,像是某种进口材料。“你认识这种笔?”
“见过,”靳舟的目光落在沈敬之带来的一个旧工具箱上,“十年前,和安大厦的设计团队用过这种笔,沈砚也有一支。”
他走过去,打开工具箱。里面果然躺着一支绘图笔,笔杆已经有些磨损,但颜色和证物袋里的纤维完全一致。“就是这支。”
温枳拿起那支笔,笔帽上刻着一个小小的“沈”字。她戴上手套,轻轻旋开笔杆,里面的墨水已经干涸了,但笔尖还残留着一点蓝色的痕迹。“凶手用这支笔调整了百叶窗?”
“很有可能,”靳舟指着笔杆末端的凹槽,“这个形状刚好能卡住百叶窗的调节杆,而且不会留下指纹。”
温枳的指尖在笔杆上滑动,忽然停住。笔杆的内侧有一道浅浅的划痕,像是被什么硬物刮过,而划痕旁边,残留着一枚模糊的指纹。她用紫外线灯照了照,指纹的纹路很清晰,不是沈砚的,也不是沈敬之的。
“把这个指纹送去比对,”她把笔放进证物袋,“重点比对……靳工,你的指纹。”
靳舟的动作猛地顿住,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你怀疑我?”
“我只相信证据,”温枳的目光很冷,“这支笔上有你的指纹,而且是近期留下的。你刚才说,十年前见过这种笔,但没说你用过。”
“我确实用过,”靳舟的喉结动了动,“十年前,我在和安大厦的设计团队实习,沈砚是我的前辈,他借过我这支笔。”
“十年前留下的指纹,现在还能这么清晰?”温枳拿出紫外线灯,照在笔杆上,“这枚指纹的油脂层还很新鲜,最多不超过七十二小时。靳舟,你两天前是不是来过这里?”
雨声越来越大,敲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小林和其他警员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对峙的两人。
靳舟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我……”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
温枳的目光落在他手腕的疤痕上,那道疤痕的形状很特别,像是被什么东西划过,边缘不平整。“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靳舟下意识地捂住手腕,眼神闪烁。“十年前……和安大厦坍塌那天,被钢筋划到的。”
“是吗?”温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记得那天,所有受伤的人都被送去了市一医院,包括我父亲。但我查过当时的病历,没有你的名字。”
靳舟的脸色彻底失去了血色。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腕,像是第一次认真审视那道疤痕。“我……”
“温队,化验结果出来了!”小林拿着一份报告跑进来,脸色很复杂,“沈砚指缝里的白色粉末是秋水仙碱晶体,而通风管道里的残留气体,确实含有高浓度的秋水仙碱,浓度刚好在四十八小时内达到致死量。”
他顿了顿,看向靳舟:“还有,那枚指纹……确实是靳工的。”
书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在耳边回响。温枳看着靳舟,对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她忽然想起在赵峰家找到的那张和安大厦结构图,上面也有靳舟的指纹,十年前的。
十年前的指纹,十年后的指纹。两次出现在关键证物上,这绝不是巧合。
“靳舟,”温枳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你最好解释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靳舟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那支绘图笔,指尖在笔杆上反复摩挲着,像是在确认什么。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是在为这场迟来的对峙伴奏。温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看似冷静理智的男人,身上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秘密,或许就藏在十年前那场大火和坍塌的废墟里。
她走到书架前,再次拿起那个和安大厦的模型。这一次,她注意到模型的底层有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藏着一张折叠的纸。温枳小心翼翼地展开,是一张十年前的设计变更单,上面有顾明诚、赵峰和沈砚的签名,还有一个模糊的印章,盖在“结构验收合格”几个字上。
而在变更单的角落,有一行用铅笔写的小字,字迹潦草,像是匆忙中写下的:“钢筋强度不够,不能用——靳舟”。
温枳的指尖猛地收紧,纸张被捏出一道深深的折痕。
原来如此。
她抬起头,看向靳舟,对方还站在通风管道前,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独。十年前的那个实习生,到底知道多少秘密?他是凶手,还是……另一个被卷入这场十年恩怨的受害者?
雨声渐渐小了,阳光试图从云层里钻出来,在书桌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温枳把那张设计变更单放进证物袋,目光落在窗外。德安里的老巷在雨水中渐渐清晰,像是一幅被打湿的旧画,而画中的秘密,才刚刚开始被揭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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