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安里的雨停了三天,阳光把青石板路晒得发白,空气里浮着潮湿的尘土味。沈敬之的工作室在巷子深处的老仓库里,铁门锈得掉渣,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一道陈年旧伤被撕开。
温枳站在门口,看着里面堆到天花板的建筑模型。大大小小的模型挤满了整个空间,从民国时期的骑楼到现代的高层建筑,每一个都做得一丝不苟。阳光从气窗里斜射进来,在模型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一张交错的网。
“沈老先生把这里当命根子,”老郑跟在后面,手里捧着一摞卷宗,“十年前沈砚出事后,他就把自己关在这里,每天对着这些模型发呆。”
温枳的目光落在最里面的架子上。那里摆着一个和安大厦的模型,比在沈砚书房里看到的那个大得多,也精致得多。模型的外墙贴着银色的锡纸,模拟玻璃幕墙的效果,底座上刻着一行小字:“和安大厦,2015年3月竣工”——那是它坍塌前三个月。
“靳工呢?”温枳回头问。
“在后面检查通风管道,”老郑说,“他说这里的声学结构有点特别,可能藏着东西。”
温枳朝里走,鞋底踩在散落的图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模型之间的过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侧身通过。她的指尖划过一个骑楼模型的飞檐,那里的木雕纹路比真建筑还要精细,连瓦当的纹样都一一复刻。沈敬之对建筑的痴迷,早已超出了职业范畴,更像一种自我囚禁的方式。
“温队。”靳舟的声音从模型堆深处传来。
温枳绕过大理石材质的教堂模型,看见他正蹲在一个半人高的建筑模型前。那模型是德安里的全景复刻,青石板路用蓝灰色卡纸铺成,连巷口那棵歪脖子树都做了迷你版本,树干上还缠着细铁丝模拟藤蔓。
“发现什么了?”她走过去。
靳舟的手指停在模型中央的拱券结构上。那是德安里标志性的石拱桥模型,拱券用石膏浇筑,表面打磨得光滑如玉,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你看这个拱券的对称性,”他指着拱顶的中心点,“沈敬之做模型时偏执于绝对对称,所有结构都以中轴线为基准,但这个拱券的右侧比左侧厚了0.3毫米。”
温枳凑近看,果然在拱券内侧发现一道极细的缝隙,被石膏粉末填过,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是后来撬开的?”
“是。”靳舟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支细长的探针,轻轻插进缝隙里。探针没入半寸后,他手腕微转,只听咔嗒一声轻响,拱券的石膏层从中间裂开,露出里面的空心夹层。
夹层里塞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设备,电线细得像头发丝,连在模型底部的电池盒上。温枳用镊子夹出来时,指尖能感觉到设备表面的温热——它还在工作。
“微型录音器,”靳舟看着设备上的指示灯,“续航时间长达三十天,应该是最近才放进去的。”
温枳把录音器放进信号屏蔽袋,抬头看向堆满模型的架子。沈敬之的工作室里至少有上百个模型,为什么偏偏选了德安里的全景模型?而且藏在最讲究对称的拱券结构里?
“沈敬之对对称美学的痴迷到了病态的程度,”靳舟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指着架子上的和安大厦模型,“那栋楼的设计图纸,他改了十七版,只为让东西两侧的玻璃幕墙角度完全对称。这个德安里模型,他去年重做过三次,每次都因为拱券弧度差了0.5度而推倒重来。”
他走到模型前,指尖划过拱顶的中心点:“这里是整个模型的对称原点,也是他每次检查时必定会触碰的地方。凶手把录音器藏在这里,算准了他会频繁检查模型,确保录音能覆盖所有关键对话。”
温枳的目光落在模型底座上,那里刻着一行日期:2025年6月12日。距离现在刚好一个月。“录音器启动的时间,和顾明诚的死亡日期吻合。”
“是巧合吗?”老郑抱着卷宗走过来,额头上渗着汗,“刚从档案室调出来的和安大厦卷宗,你看这个。”
卷宗封面已经泛黄,边角磨损得厉害,封皮上的“机密”二字被红墨水划掉,露出下面的“意外事故”字样。温枳翻开第一页,死者名单上的第十个名字被红笔圈着——温志国,市消防支队特勤中队指导员,殁年42岁。
她的指尖在那个名字上停了很久,纸页被按出浅浅的褶皱。十年了,这个名字像一块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每次触碰都带着防腐液的冷意。
“卷宗里说,坍塌是因为连续暴雨导致地基沉降,”老郑指着事故分析报告,“但关键的材料检测报告不见了,只剩下一张复印件,上面的钢筋型号被改过,签字栏是顾明诚和赵峰的名字。”
温枳翻到签字页,顾明诚的字迹张扬,赵峰的则拘谨得多,两个签名挤在同一行,像两只互相躲避的虫子。“原件呢?”
“说是存档时遗失了,”老郑叹气,“当年的办案人员现在大多退休了,只有一个记录显示,沈敬之曾三次申请查看原件,都被驳回了。”
这时,肖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跑步后的喘息:“温队,查到了。”她手里捏着一张通话记录单,递过来时手还在抖,“赵峰死前三天,每天晚上十点都会打同一个号码,是沈敬之的秘密号码,登记在他远房侄子名下。”
温枳看着记录单上的通话时长,一次比一次短,最后一次只有十七秒。“查过通话内容吗?”
“是加密线路,查不到内容,”肖砚的目光扫过满屋子的模型,“但能确定,他们在沈砚死后见过面,就在这个仓库里。”
仓库里的空气忽然变得黏稠。温枳走到和安大厦模型前,模型的底层被剖开了,露出内部的钢结构,红色的吸管模拟钢筋,蓝色的泡沫板模拟楼板。她拿起模型里的一个小人,是消防员的塑料模型,穿着橙色救援服,正卡在坍塌的横梁下。
“沈敬之做这个模型时,特意还原了坍塌瞬间,”靳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看这里,”他指着模型的第十层,“横梁的连接点用的是胶水,而不是榫卯结构,他在模拟偷工减料的工艺。”
温枳把消防员模型放回原位,小人的手臂断了一截,是被横梁压断的。“他知道真相?”
“他可能知道得比我们想象的多,”靳舟拿起那个藏过录音器的德安里模型,“这个模型的拱券夹层,除了录音器,还有别的东西。”他从夹层里倒出一小撮石膏粉末,在掌心碾开,“里面有磨损的痕迹,说明录音器被取出来过,至少三次。”
肖砚忽然指着工作台:“那是什么?”
工作台的角落里,放着一瓶纳米荧光试剂,是温枳带来的物证检测工具。旁边还有一个紫外线灯,灯管亮着,在桌面上投下一片蓝紫色的光。温枳走过去,看见桌面上散落着几个模型零件,其中一个拱券碎片上,正发出微弱的绿色荧光。
“指纹?”她戴上手套,拿起碎片。
荧光在碎片内侧连成完整的指纹,纹路清晰得像地图上的等高线。温枳把碎片放在证物袋里,对着光看,指纹的边缘有几处明显的变形,是长期用力握笔留下的特征,而且食指第二关节处有一道斜向的裂痕——那是旧伤愈合后的痕迹。
“把模型上的所有指纹都显影。”她说。
三个小时后,整个仓库都被蓝紫色的光笼罩。所有模型的关键部位都喷了纳米荧光试剂,指纹在光线下像散落的星图。温枳蹲在德安里模型前,拱券内侧的荧光指纹比碎片上的更完整,左手五指的压力分布呈现出明显的不对称——食指和中指的压力特别大,这是左手有旧伤的人才会有的用力特征。
她的目光慢慢转向靳舟。对方正站在工作台前,左手扶着模型的栏杆,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微微凸起,虎口处有一道浅色的疤痕,像一条褪色的蚯蚓。
“靳舟,”温枳的声音很轻,却让仓库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把你的左手给我。”
靳舟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他没有动,也没有回头,阳光从气窗里斜射进来,在他的手背上投下模型栏杆的阴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我需要比对指纹的压力分布,”温枳站起身,蓝紫色的光在她脸上流动,“你的左手,十年前受过伤,对吗?”
老郑和肖砚都屏住了呼吸。仓库里只剩下模型零件偶尔掉落的轻响,像沙漏里漏下的沙粒。
靳舟终于转过身,左手插在口袋里,右手握着一把金属直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温枳拿起那个显影的拱券碎片,举到他面前,“这个指纹的压力特征,为什么和你左手旧伤的用力习惯完全吻合。”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你当年就在和安大厦现场,对吗?”
直尺从靳舟手里滑落,砸在模型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转身时手肘撞到了旁边的展示架,德安里的全景模型轰然倒塌,石膏碎块溅了一地。
温枳下意识地伸手去扶,一片锋利的拱券碎片划过手背,立刻渗出细密的血珠。血珠滴落在散落的模型零件上,染红了一片蓝色的泡沫板——那是模型里的河流,此刻变成了蜿蜒的血溪。
靳舟的瞳孔猛地收缩。他看着温枳手背上的伤口,形状像一道微型的闪电,和他左手虎口那道旧伤一模一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他也是这样伸手去扶坍塌的钢筋,碎片划开皮肤时,血腥味混着雨水的味道,在坍塌的废墟里弥漫开来。
“别碰!”他伸手想按住伤口,却在半空中停住,指尖悬在离她皮肤两厘米的地方,像被无形的玻璃挡住。
温枳看着他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在沈砚书房发现的设计变更单,上面那句“钢筋强度不够,不能用——靳舟”。字迹用力过猛,笔尖划破了纸页,露出下面的蓝黑墨水,和他此刻攥紧的拳头一样,带着压抑到极致的力量。
“你当时在工地实习,”她轻声说,血珠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你发现了钢筋型号不对,告诉了沈砚,对吗?”
靳舟猛地抽回手,转身撞开铁门冲了出去。阳光从他身后涌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截被截断的录音带。
温枳没去追。她走到德安里模型的废墟前,用镊子夹起那个微型录音器,屏蔽袋上还沾着石膏粉末。“准备播放设备。”
肖砚很快拿来了录音笔解码器。当设备启动的蜂鸣声响起时,仓库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电流声滋滋作响,像十年前坍塌现场的静电干扰,几秒钟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喘息响起,是沈敬之。
“……他知道了,他在模型里藏了东西……”
另一个声音粗哑,是赵峰:“你儿子死了,沈敬之,别跟我谈条件!”
“是你们杀了他!就像当年杀了那些工人一样!”
“那是意外!”赵峰的声音拔高,带着惊恐,“是顾明诚改的检测报告,我只是签了字……”
“签了字就脱不了干系!”沈敬之的声音里混着玻璃破碎的脆响,“和安大厦的钢筋型号被换成了次品,检测报告是假的,你们以为把原件藏起来就没事了?我儿子找到了备份,在……”
录音突然中断,只剩下持续的电流声。温枳按下暂停键,仓库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把录音倒回去,反复听那段对话,沈敬之提到的“备份”和“模型里的东西”像两块拼图,在脑海里慢慢拼出轮廓。
“他说的模型,会不会是和安大厦那个?”老郑指着架子最高处。
温枳搬来梯子,自己爬了上去。和安大厦模型比她想象的重,底座是实心的铸铁,刻着复杂的花纹。她翻转模型时,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晃动声,像有什么东西在滚动。
“这里面有东西。”她说着,用螺丝刀撬开底座,一枚锈迹斑斑的U盘滚了出来,掉进她手心。U盘外壳是消防斧的形状,上面刻着一个“温”字。
温枳的呼吸骤然停住。这个U盘,她在父亲的遗物里见过一模一样的,只是父亲那个在火灾中烧坏了,只剩下变形的金属外壳。
“是温叔的?”肖砚也认了出来,声音发颤,“当年他冲进坍塌现场前,把U盘交给了我,让我交给技术科,说里面是工人的举报录音……但我后来被埋在下面,U盘不见了。”
温枳握紧U盘,金属外壳的棱角硌进掌心。原来父亲当年不是去救人,是去拿这个证据。他知道大厦会塌,知道里面有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才带着U盘冲进了死亡现场。
她爬下梯子时,目光扫过靳舟留在工作台的笔记本。本子摊开着,上面画着德安里模型的结构图,拱券夹层的位置用红笔圈出,旁边写着一行小字:“对称结构的声学聚焦点,录音效果最佳”。字迹清秀,却在某个笔画转折处用力过猛,划破了纸页——和设计变更单上的笔迹如出一辙。
“他不是凶手。”温枳忽然说。
肖砚和老郑都看向她。她举起手背上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结痂的形状像一个未完成的句号。“十年前的伤口,和现在的重合了。他在提醒我,也在惩罚他自己。”
她走到仓库门口,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和靳舟刚才留下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交汇。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不是去追靳舟的,是去接被隔离在医院的沈敬之——老人在警局录口供时突发心梗,送医前只反复说着一句话:“模型,拱券,录音……”
温枳低头看了看手里的U盘,消防斧的形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她知道,这枚U盘里藏着的不仅是和安大厦的真相,还有父亲最后时刻的声音,或许还有靳舟十年沉默的原因。
当解码器再次启动,第二段录音在仓库里响起时,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不是沈敬之和赵峰的对话,是一段更早的录音,背景里有钢笔划过图纸的沙沙声,是沈砚的声音,带着年轻的锐气:
“爸,我找到顾明诚换报告的证据了,在德安里模型的拱券里……等我处理完就告诉你,别担心,这次我不会再让他们得逞……”
录音的最后,有一声轻微的叹息,像风吹过模型的拱券,带着十年未散的回音。温枳看着满地的模型碎片,忽然明白,这些建筑模型从来都不是对过去的复刻,而是一个个沉默的证人,用钢筋水泥的语言,记录着被掩埋的真相。
而那个藏在拱券夹层里的录音器,不过是其中一个终于开口的密语者。
她把U盘插进解码器,进度条缓慢地向前推进。阳光穿过气窗,在和安大厦模型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救援灯在废墟上扫过的痕迹。这一次,她知道,那些被掩埋的声音,终于要重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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