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出去。”
看着缨裾师妹冷淡又熟稔地往后抬手示意身后人离开,辛须尝心中最可怕的猜测终于落地。
等到只剩下他们和她时,辛须尝闷闷地开口:
“你是什么时候和豢妖部的人站在一起的?”
缨裾被辛须尝的用词给逗笑了:“站在一起?你本来是想说勾结吧。”
不等辛须尝回答,她用手指将落到肘部袍袖褶皱堆积处的冠带撩起、扔到肩后:
“大师兄,你是真出去太久了。供史殿已经不是以前的样子了,以前我们或许还能在摘霄阶上和豢妖部的人并肩同立,但现在,别看刚刚那群人站我后面一言不发,但其实他们才是盯着我的人。”
“想象得出。”辛须尝如何想不出呢?南落浮的布置和手段,他可是领教甚深,“但我想不出,到底要发生怎样的事,才会让你替他做事?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回王都了?那你知不知道他让我去满月镇后……”
缨裾的脸庞在狱栅罩灯的光芒下,像块光洁的石头,坚硬而不可动摇:
“我都知道。师兄,你不该回来的。本来,你可以以二十六代监史尉的名号和为国献躯的荣耀,永远躺在新修史书里被千秋万代铭记的。”
关清之听到这话,从鼻孔里哼笑一声:“果然是让他来送死的。我说哪来这么蹩脚的卧底。”
“什么?”辛须尝一时没反应过来。下代监史尉真预定的是自己?
“然后,”缨裾的眼神此时变得很遥远,像在看未来,“我就接任二十七代监史尉,每年都在考课研习中教引大家学习历代监史尉的功绩……”
“停停停,”辛须尝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下意识扯出一个苦笑,“你想当监史尉的话,为什么非得干掉我?你都不用跟我商量,跟师父说就行了啊。”
缨裾的畅想未来被打断,刚松动的神色马上凝固回坚石状:“你是装听不懂还是真迟钝?师父在你回来前,就已经向陛下呈密奏,推举你为接任他的监史尉。别跟我说你一点苗头都没看出来。”
辛须尝叹了口气:“我要说我全然不知,那确实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但我可以发誓,在你今天告诉我前,师父只在这几年寄给我的书信中透露过只字片语,充其量是意向,并没有敲定就是我接任。可是,缨裾,你难道只是为了当上监史尉,就要和豢妖部联手吗?这真的值得你抛下供史殿的骄傲和气节吗?”
他越说喉口越发酸:“别人干我都不稀奇,可在我出宫前的印象里,你是我们这一代采史官里最重义知礼、也最坚持秉笔直书的人啊……”
谁料,缨裾脸上出现了极度疑惑的神色:
“你是不是把自己和监史尉这个官职,想得太重要了?”
辛须尝一愣。
“我需要监史尉这个名号,是因为就像你说的,我必须做到‘秉笔直书’。跟你无关,只是你刚好挡在了我的路上。”
缨裾的眼神又变得很遥远,双眼神采奕奕,明明身处昏暗地牢,她却像在瞄准天上的太阳。
“师兄,我不讨厌你,更不恨你。甚至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却只看到我的表象。你还记得你当初出宫前,师父在大家面前宣布为什么选你的理由吗?”
“我现在还记得。他说因为你能坐着写,也能站着写,还能跪着写,甚至趴着写。只有做到什么姿势都能接着写、坚持写的人,才适合去民间疾苦中众采风俗。”
辛须尝道:“我觉得他只是在说我被罚抄时写字没正形……”
“师兄,你错了。”缨裾立刻打断了辛须尝,语气柔和,“甚至连你装傻充愣成自然、而自己浑然不觉的这点,我都比你更了解。”
辛须尝听到自己身后响起一片赞同声。
“师父说得没错,你是我们十二人中最适合去民间的人。不光光是因为你在什么环境都能写的原因,更因为在同样的环境里,你能看到、感知到比我们多得多的东西。”
“怎么还夸上了,”曲秋一自言自语道,“这不是单纯的爱想入非非吗?”
“我一直很佩服你这点,因为这也是我身上没有的特质。我们十四岁的时候,当今陛下践祚即位,你也于同年被派出采史。拉开和你的距离后,就像太阳落山、星光才会显现一样,我才看清很多事情。”
辛须尝咽了口唾沫,道:“什么事?”
缨裾郑重其事道:“比如你其实根本不适合当一名史官。更不适合当监史尉、带领指导供史殿及其负责撰写的史书志录。因为你所站的位置太容易变化了。”
辛须尝觉得此刻最令他生寒的一点,不是缨裾否定他的话,不是因为她的立场,也不是因为她每句背后透露出的正到发邪的决心,而是她的眼神。
她根本没在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说话。她是真的在看着未来说话。
“师兄,过去几年,我们所站的这片大地上发生了什么,无需我再赘述。革新国策如江河入海,澎湃不回头。而我们是有幸能伴侍圣上、比绝大部分人更先一步看到未来的人。我们要做的只有如实记录源头是如何破冰化水、又是如何流经并改造这片大地的每一寸。可你不行,你做不到的。”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吧,师兄。”
缨裾的每一个“师兄”都叫得比上一个更恳切,辛须尝每一次听到时渗出的寒意也比上一次更多。
“你的优势是比所有人都看得多、看得深,可记录历史、尤其是波澜壮阔改换天地的历史时,必须也只能做到看得广、看得全。”
辛须尝冷静了一下,对缨裾说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当岁月之河里的任意水滴,而是应当作为承载其流经并改变路径上的河床?”
缨裾含着欣慰的笑点头。
“师兄,你看,你悟性就是这么高。但别人挑破之前,你就永远当作不知道。”
“我从来都不想要当监史尉。但我更不想要你当监史尉。直到几年前,我在一次宫宴上结识了海平侯。他来到师父和我的坐席旁边,主动提起了你,说他经常有些小事托你帮忙,你办得都很出色。师兄,这些事,在你传回宫中的信里,可从来没提过啊。”
辛须尝面露尴尬。是的,他和南落浮早在清坊事变前,就已经来往过许多次。
但这些他从未对其他人提过。
没有什么复杂的理由,他是宫廷内官,但南落浮可是王亲贵族、更是风头日盛的天子近臣。这样的人偶尔让自己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同时给予自己一些方便,自己作为隐瞒官衔孤身在外的人,有什么理由非得拒绝呢?
但他始终是心虚的。因为师父从他们刚进去第一天时就强调,除了王,对任何其他人都必须保持距离。不向上求恩,不向下施惠,不向旁互助。
供史殿就是这样一个笔端包罗万象、门庭始终禁闭的地方。
辛须尝艰涩地开口:“所以,你觉得作为大师兄的我先破了禁忌,自己也可以和豢妖部来往、甚至交换利益?”
听到这话,缨裾的脸上满是失望:“师兄,为什么到现在了,你的心里还是只有功名利禄这些根本不值一提的东西呢?我本来以为你应该已经读懂我心中所求了。”
“师妹,我真不了解你。”辛须尝满脸惫容,半是崩溃,“我在外采史十年,期间只回来过两次,还都是述职晋品,匆匆来去。说句难听的,我若是早发现你是什么人,今天就不是你站在外面对我说话了。”
辛须尝的最后一句话显然刺伤了缨裾,她一改之前的脸色,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我是供史殿的叛徒?应当被绳之以法?”
“绳之以法说不上。但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应该被一个人关禁闭冷静下。”辛须尝说道,“你知不知道海平侯是什么样的人?在他心中,是按有用与否划分所有人的。更重要的是,用你的话说,他的心中只有如何改变大地,但那些在奔流途中逝去的水滴……”
缨裾直接打断了他:
“你觉得你对海平侯的命令照办是逢场作戏,我和他一同达成共识追求的目标就是朋比为奸,是吗?”
她脸上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我明白了。你不是不了解我,你是不了解海平侯。所以才会觉得我们之间的共识不过是他诱骗我,想要一个按他心意记录历史、又一根筋到能一条路走到黑的监史尉,对吗?”
辛须尝默然。
“师兄,别把我当傻子。”缨裾周身的狂热仿佛感染了空气,辛须尝此刻看她都有点变形,“我知道,现在跟你突然说这些,你只会觉得我是被利用的那一方。但你也说过,说觉得我能做到重礼知义、秉笔直书。我选择走向海平侯那边,是因为他的内心也跟我一样,坚信要从更高的地方看洪流重塑天下起伏,而不是跟你一样,更在意中途损失、消失了的水滴去了哪里。明明天会下雨,这些水总能被补充上的。但这其实并不是我一定要取代你的原因。”
辛须尝眼里的缨裾的线条更加扭曲了:“你明明看到了洪流的功绩,也大抵会如实记录,但你在落笔时,会蘸取那些水滴研出的墨水。你做不到写一是一、写二是二,你字迹的边缘,有太多模糊不清的水渍了。这不是一个合格的监史尉该有的笔法。”
这大概是缨裾对自己说的最后一段话了吧。辛须尝感受头晕目眩之后、便是下腹传来的阵阵绞痛。再迟钝,他也明白是刚刚的馒头起作用了。
“师兄,看来你在外面真的吃了不少苦。”缨裾带着怜惜的表情上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难忍腹痛、抓着栏杆滑到地上的辛须尝,“这馒头里的药,按理来说早该发作了。到现在才出现症状,你在外面吃的都是什么呀。”
辛须尝抬起头,布满汗珠的青白脸上,已经开始泛紫的嘴一字一顿说:
“至少不是民脂民膏。”
缨裾脸色大变:“罢了,说下去也是白费唇舌。你根本不懂!除病灶必须燃血膏,否则国之沉疴如何治愈?我们不是不在乎……”
她没注意到,在辛须尝抬头的一刹那,身后那些静默立于黑暗、几乎快被她忽视的随从奴隶们,目光突然同时看向了同一个地方。
辛须尝眼里的缨裾,脸皮又开始漂浮离开她的头部、悬浮于空中。
不同之前的是,这次没有想象中的针尖刺破她的伪装,而是现实里的白光攫取了她五官里的所有神智。
所有人长舒一口气。
晏琢感觉自己背后出的汗,甚至可能比辛须尝更多。
真是千钧一发啊。这女人心智坚定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没有间隙给他抓破绽。
其他所有人都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全在等着晏琢开口说第一句话。
考虑到越复杂的指令越容易失败,晏琢思考了一会儿,眼见辛须尝开始整个面皮由青白转红紫,实在时不待人,手和嘴一同开始动作。
缨裾眼底深处原本消失了的光芒,随玻璃锥一同在罩灯于黑暗中投出的小小光域中,闪烁了一下。
晏琢缓慢地、清晰地对她说道:
“海平侯改变了主意。现在你要确保辛须尝和他的随从奴隶们全部平安回宫,以备后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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