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初没想到自己适应司妖尉身份的速度会如此快。
大概这就是传承的力量?毕竟整个猎妖司家,是上百个被派布各地、有禀赋有耐性的驯妖人中唯一坚持到最后的那一人的子孙后代。
其他人各有各的不行,有的是实力不足一开始就没撑下去,有的是实力太足以致脾气也跟着水涨船高终于在一次猎妖中马失前蹄,还有的是单纯命中诞不出拥有灵力的后代。
天命所归,他们这一家子人就是为扮演“猎妖司家”而生的。现在回朝归位,只能算作下台卸装、回归本色,自然更是得心应手——直到他看到案台上摆着的小山一般的公文。
他翻了几页,这些案牍的内容是常规的官常庶务,但字和字之间的组合、都拥有一种把简单的事复杂化的魔力。真行。
于是他当即决定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看清侨王。
在起身前去的过程中,司初努力在脑内搜集关于清侨王薄协的信息。自己虽然假扮过他,了解他的外貌、能够模仿他的声音、也熟知他的习性-爱好,但似乎仅限于此。他在玲珑筵上的登台亮相也只能止步于亮出一个纨绔又懦弱的二世祖形象。
纨绔是当然的,哪位贵族年轻时不该享受自己天生配得的权势财富?懦弱更是应当的,因为每位贵族都是由另一位更纨绔且辈分更高的老贵族生的,这点小缺点等他们自己拥有了后代后自会消失。
问题是现在这位即将接任的清侨王,在被压抑的纨绔还没膨胀到一定程度时突丧父王,没有一定不满和怒火支撑的懦弱忽然失去压制,只会像现在一样,陷入狂乱又脆弱的自闭状态。
海平侯真是给自己派了个好差事。司初坐在前往清侨王府邸的马车里想道,且不谈自己是不是能担起推心置腹的知心人角色,而是在听完找到薄协的来龙去脉后,他发现,可能、也许、大概,薄协沦落到今天是有自己的一份“功劳”的。
好吧,不回避了,自己当初接受那个会易容的女人提议、改头换面成薄协并代替其参加玲珑筵时,就已经想到后面最坏的可能性了。
自己现在感到苦恼,并不是因为当初猜测的可能性变成事实了,而是因为没想到自己要来善后本就没想负责的后果。
他看向马车侧部微微震动的帏裳,风流随着眼神过去挑开,一条光缝随之出现在他的额鼻交界处,将他的脸染成截然不同的两半。
他现在不再是司家当代家主司初。按照原定计划,最晚半个月内,司家就会宣布归降朝廷,“司初”从此以后查无此人。而他以后则以朝廷新贵重臣司妖尉的身份行走于世间。
当司妖尉好的一点,就是不用再费劲到甚至耗费数十代人的心血来编造完善一个天衣无缝的出身背景。司妖尉就是司妖尉,就像清坊坊主关观一样,只是一个代号,不是名字更不是称号,而是永恒不变的地图上的固定坐标,哪管世界沧海桑田,定位永恒不变。
正是因为自己的过去和未来皆是注定走向的史诗,他当初决定的行动才完全没顾薄协的死活。
因为他觉得清侨王谁当都可以,哪怕不是薄悯这一支,又有什么差别吗?他们绝代导致的后果估计还没清坊坊主断代造成的影响大。
他相信朝廷的效率。如果清侨城失去了它的领主,不出三天,清侨王府里的主位就会安排坐好一位全新又妥帖的尊贵王爷。
看着帏裳外对于初夏来说过分热烈灿烂的阳光,司初流动映着王都街巷景的眼瞳陷入忧郁。所以自己到底该怎么“劝慰”这位还活着的清侨王?
——高兴点,(虽然你很没用,但)你很幸运。
接上一句——虽然你现在没有城池,但你还是一片广袤领地的王。
最后以——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所以现在活着就是赚了——收尾?
司初的眼眸随着车帘的晃动不断熄灭又亮起。想了又想,他终于敲定,满意得不得了。
“大人,到了。”姜雪书的头出现在被掀起的车帘外。
司初下车时,发现姜雪书在车边放了只高度适中的小脚凳,正好让自己一脚踩得顺当,一脚落得稳当。
司初对姜雪书微微颔首,看到他一直低头垂眼,没露出一点自得于自己小巧思的表情,心情有些微妙。
眼前的场景像是被用力拧紧挤出水后舒展开的手巾,松快,又令人觉得未免有些过于干巴。
原来这就是站在上面看人的感觉吗?
这和以前当家主的感觉有些不一样。虽然都是下属,但明显可以感觉到他们站在自己身边、追随的方式不一样。
以前的是聚在自己周围陪着走,眼睛看着自己的周围;现在的是低头跟着自己往上走,余光盯着自己的脚跟。
司初下车环顾,发现马车是直接从侧门车道驶进了宅邸院内,有侍从早立于此等候,恭敬行礼。
姜雪书递过拜帖,示意礼品在其他随从的手里。双方对视点头,交接名帖,作揖致礼,摆手示意,全套下来一气呵成,其间有其他引路随从专门为司初引路入内院以不耽误其宝贵时光,除了必要的言语和脚步声外,几乎没其他多余的动静。
看到这有条不紊、一气呵成的过程后,司初表面云淡风轻,心内五味杂陈,不由得将眼前此景与昔日家内进行对比。
府邸内部没什么好说的,他草草扫去,只觉得都差不多,有些地方甚至还不如清坊精致,但可以看出各处都十分规整,防范作乱的布局意图都要呼之欲出了,每处建筑景观都藏不了人,园艺则多以疏木浅草点缀,绝没有过高的树木或过密的花草,每隔百米就有两人相对戍卫、定时交换走位。
这是被吓成什么样了?司初觉得有些好笑。就算作为册封大典上的较重要人物,他也觉得这个安保水平有点过分——还是那个原因:不是觉得太草木皆兵,而是觉得被保护的人不值得。
但没办法啊,来都来了,而且自己还绞尽脑汁想好了完美的劝慰措辞。
司初站在最后到达的门扇前,姜雪书垂手低头站在一边,没有主动替他上前叩门或开门。
而司初迟迟不进去的原因,是因为看到了这扇门的样式和花纹,和清坊的推门及其上镂刻的百花纹样一模一样。这让他想到了关清之,不由得又陷入自己任务是否失败的懊恼漩涡中。
他实在很在意关清之的死活。
等他回过神来,身边人已经全部静默退离了。包括姜雪书。
但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身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也许是监视,也算是保护。
司初拉开推门。
不出所料,房间里的构造也和清坊大同小异。首先映入眼帘的,果不其然是一座大屏风,色彩旖旎堆积,司初每次看到都觉得上面堆了太多缠绕在一起的意象,懒得细瞧,脑子会跟着眼球一起发晕。
往内室走的路径倒是挺明显的,各类珠玉摆设错落有致分布,巧妙隔出一条通幽曲径,彼此之间互相反射着烛光,清透泠然的质地上映照着各自扭曲的倒影,又像在冷艳地孤芳自赏,无端给人一种活物互比的怪异感。
清坊作为历代清侨王的私产,体现出来的整体风格已将其私人品味暴露无遗。司初原本自带轻微厌恶的表情此刻变成了明显的嫌弃,即使知道眼前看到的俗烈景色并非薄协一个人的功劳。
在翠光宝气的浮华尽头,是遮着重重帷幔的卧榻,榻上榻下是八个不同姿势、随时等待帷幔内侧卧的背影吩咐的宫仆,男女皆有,每个人看着司初的样子和陈列的摆设没太大区别。
司初在离卧榻约五步远的位置站住,不再向前。旁边地板上拜访的炉鼎往外散发出蛇群出洞般的妖娆烟雾,蜿蜒到司初脚边企图攀脚脖而上,却被他立刻加强的护身风流给吹得魂飞魄散。
他实在懒得继续管什么贵族礼数,直接在内室动用了灵力,一来他本来就不怎么懂,二来反正作为普通人的薄协也不可能感知到,顶多觉得有些异样。
“清侨王。臣司妖尉,前来问候。”
他得到的回应是一声欲语咯痰。
马上有宫仆伸双手进帷幔,等到里面佝背歪肩的人形终于发出喉咙清爽的满意语气,再合着手收回,交叉握着端在胸前。
“你们都退下吧。”帷幔里终于传来指令,疲惫喑哑。
司初松了口气。他刚刚还在纠结,自己要不要直接出声屏退宫仆们。他不是很想继续看到这群人的伺候方式。
不是因为怜悯或厌憎,是单纯觉得如此大张旗鼓、四面八方的伺候和凝视,实在是有碍谈话流程的进行。他是想直接说完就走来着。
“新任的司妖尉吗……是海平侯让你来的?”
帷幔里薄协的声音完全变了样,但还听得出傲慢褊急的本色。对的,就是这个特点,司初想道,不然当初他在短期内是很难模仿好一个陌生人的声音的。
不过当初蒙混过关的关键点,还是因为薄悯和薄协这对父子,似乎没那么熟吧。两个人平常应该都是各自鬼混各的。
司初的嘴角情不自禁带上一抹笑,刚想回“是”,帷幔里又传来声重音粗的咳痰声,余音绕床三匝。
“咳……他怎么不让你去探视他的亲弟弟,南沉升情况比本王可差多了,听说他丢了一只眼睛。不过还是活下来了。”
司初没应。他指望自己回什么?
薄协继续自顾自问道:“你是海平侯从哪找来的?豢妖部之前是由他暂代率领的,这么多年,怎么就安排你上任了?你之前是他手下的驯妖人吗?还是说之前是猎妖人,那有没有去过清坊谋生?”
司初选择性答道:“之前是猎妖人。”他已经懒得加自称了。对一个痰不止迷心窍看上去还塞脑子的人用不上太精细的回话。
更重要的是,从薄协的问话就可以看出,他早就被请出核心圈子、连一些稍费心思就该提前知道的信息,都要等到自己人到床前亲自问出。
“哦。那你去过清坊吗?就是清侨城里的……”
后面的话司初没听。他确定薄协现在只剩下作为典礼吉祥物之一的价值了。海平侯就是想让自己来哄哄他,让他精神样貌姑且能被摆上台面、粗粗扫视时得过得去。
“嗯。”他挑了个薄协停下喘气的空隙应了一声,心里已经在盘算豢妖部别的事务,以及打算就近挑个有空的日子去见爹,很多事他们得好好聊聊。
“……既然能当上司妖尉,看来有几分真本事。清坊几乎了解整个顶尖猎妖人圈子,不,应该说是掌控。有些妖物只有清坊出得起买命的价格,你一定和清坊有过联系……”
在走神的波浪里,司初在长篇累牍回忆描述清坊的语句涟漪里,忽然被一颗标着“豢妖部”的石子打醒。
他回过神,只来得及听到后半句:“……给本王虐杀了。”
司初沉默,想再等几秒、等到帷幔里现在又开始气喘的人接着解释。但迟迟没等到。
沙哑、断续、偶有爆开的喘息声在室内盘桓,让司初想起了自己刚开窍灵力、学习术式的时候,爹教自己的第一课就是去感受风。
“风不光光会留下触感,还会留下声音和颜色。”
司初一直卡在第二步。风有触感,滑皮钻耳;风有声音,过处皆落;可是风怎么会有颜色呢?他一直想不通。
他和父亲确实是两类人。眼下此情此景,司初觉得若是父亲在,一定会皱眉带笑,告诉自己这些从薄协喉咙里推着声音出来的风是什么颜色的、被冲到全室后又被室内其它原有的风稀释成了什么样子。
还好自己想象不出来。因为光是听着这些声音环绕自己就已经够不快了。怎么还没咳完?
薄协见司初没反应,一时心急,咳得更厉害了。
“你是豢妖部的司妖尉,手下关押着所有叛乱的猎妖人,难道不知道本王在说什么?你会不会做事?”
司初收回原本看着前上方的目光,缓慢眨眼后,眼珠转动、朝着帷幔里剧烈颤动的身形定住。
薄协的斥责戛然而止。
司初隔着帷幔,瞄准着貌似是薄协双眼的两模糊黑点,开始语气轻慢地说起恭敬的话:
“刚刚没听。劳烦清侨王,再说一遍。”
薄协张目结舌,似是不敢置信。但好在他虽然现在什么都没了,但还有他的父王即上代坐稳清侨王位二十余年的薄悯传授给他的心得,很快便镇定下来,换了一种不屑计较的宽容语气继续说道:
“本王被那伙贼子绑架拘禁,虐待数月,他们只留下两个在岸上、剩下全死在海底,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看管本王的一男一女,据说一个断臂昏迷一个全身烧伤。断臂的那个就算了,看在海平侯的面子上,本王留下这个给他玩。烧伤的那个,给我杀了,行刑时间至少拖够一天一夜。行刑时通知本王,本王会派人去盯着的。”
说完,他似是不放心,赶紧加了一句:“海平侯知道本王为朝廷作出的牺牲,这事你回去请示他,他也会让你照本王吩咐办的。”
司初如释重负,幅度小而快地点了下头,没有行礼转身就走了:“知道了。”
正好他刚刚已经在心里计划好行程,去葫芦头地牢的时候顺手办了吧。
他刚出门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咆哮和摔打声,还有匆匆赶来的宫仆们手忙脚乱的声音。
风流立刻应召从身后穿行而过,发出“呼呼”隔绝的声音,将之前的声音从耳边赶走。
再怎么样,风绝对不该有颜色,更不该肆意侵染。司初想道,否则自己的眼睛早不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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