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要见那两个猎妖人?”
司初从一向办事得心应手的姜雪书脸上看到了为难之色。
“若是要处刑,下官即刻去办。您若要亲眼看,怕是污了眼睛。”
“我听说他们一个断臂,一个烧伤?这点程度的伤,还不至于不能看吧。”
姜雪书踌躇片刻,还是说了:
“烧伤的那个是女的,现在全身只剩黑红二色,糊在一起,远远看倒也还好;只是那断臂的男的,他在被王爷缉拿前就是残废,一直用假肢,王爷发现他的血肉截面里竟然长着活的藤蔓,说跟栖茔花的特性很像,让我们这段时间好好研究他。”
看来主要是这个男的没法细看。司初问道:“研究得怎么样了?人还活着吧?”
“那肯定活着,王爷当时说了要一直留着他的命。在收押他后,我们尝试了很多种方法,比如在他身边放新鲜肉块、想要吸引其体-内藤蔓,还想过用钳子直接拔出他体内的一段藤蔓出来,以及干脆将灵力顺着其截面传导进去、看会发生什么……”
“直接说结果。是不是都失败了?”
“嗯。不仅失败了,”姜雪书面露惭愧和惧色,“或许是我们的方法失当,那些藤蔓非但没有出来,反而在那男子的体内开始纠集甚至疯长。他虽然还活着,但样子已经没法看了,能看到他样子的隔壁牢房里都被吓疯了两个人。现在我们每天就靠撬开他嘴硬灌食进去。”
“……”
听起来真挺严重的。司初听到现在,也总算从回忆里找到对应的形象,猜出这位身体里长藤蔓的男子是谁了——第二届猎妖大会上似乎有一位人物条件都对得上。大概率就是他,只是叫什么名忘了。
“他叫什么名字?”
“下官无用,这男子嘴比钳子硬,至今没拷问出任何信息。”
“一句也没有?”
“…一句也没有。”
“好吧。”
司初看到半低着头的姜雪书脸上闪过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愕。莫非是因为自己比他预设的要好说话?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他自认向来是个追求实际的人,也不像某些人一般擅长表演和情绪引导来影响他人。姜雪书平常干活自己都看在眼里,如果其拿不出结果,应当是真的试过所有能想到的办法了。
说到底,对下属的奖惩是为了更好地管理他们的行为、树立自己威望等目的,这些效果在司初眼里都是次要甚至在很多时候都是不值一提的。他觉得威望不是靠外在的形体言语表现来树立的,什么言语凛冽高大威猛,都是表象官威罢了。
但显然,豢妖部内部体系的风格以前肯定不是自己这样的。因为姜雪书脸上之后的表现,让司初明显感知到,他甚至把不惩罚当作奖赏的一种了。
姜雪书恭敬而坚定地朝司初行了个礼:
“大人,虽然藤蔓男很难攻克,但您刚刚提及清侨王想要杀了那位女子泄愤。我们之前在搜身男子时,从他身上搜到了一些女子的零碎物件,有两截发带和单只耳环。说不定就是和他一起被抓捕的女子的物品。”
“话虽如此,但听你描述的情况,恐怕他们俩也不会害怕我们用对方威胁了。毕竟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死了未必比活着差,活着也很难感受到更多苦了。”
“是……”
“算了。先带我去看看他们俩吧。他们是分开关押的吗?”
“是。我会通知人在您到达前将他俩带到一处。”
“嗯。地点就选能让其他犯人尽可能看到的地方。”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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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童藤第一次独自值勤看守。
因为刘虫樟被吩咐一起跟着去护送禁闭牢房里出来的朝廷高官等人回宫了。
说是护送回宫,其实也仅限于送到地牢出口。不过光从“葫芦头”走到“葫芦肚”出口,也是很长一段路,童藤第一天进来时就走了三刻钟多。
何况地牢里不单路面时有坑洼,还有很多地段的罩灯早就报修过坏了、不熟悉路况的人很容易摸索不到出路。
但上面迟迟没批复修理这些罩灯,大概是觉得被关在里面的人不需要那么多光亮、关在外面的人则需要自觉自强,区区几盏灯坏了就没法干活了?无能!
让他比较担心的是李现道。按理说其之前虽然是以被关禁闭身份送进去给人治病的,但刘虫樟知道李现道是没有灵力的无辜之人。现在被关禁闭的高官和随从趾高气昂地回宫了,李现道难道不能顺带着被放走吗?
童藤很想去禁闭牢房处看一眼,看看李现道还在不在那儿,但无奈现在人手紧缺,他要是走了这里就彻底处于无人看守状态。不出事还好,一出事,自己相对于栅栏的位置估计要对换。这可不行。
这时,他听到隔壁囚区传来动静。没有喧嚷,但明显有许多人进来了,脚步声多而不乱,几乎听不到多余的呼吸声,每个人都是高手。
童藤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下周边,往后挪了几步靠在身后的岩壁上,神情动作一如往常盯巡期间的短暂歇息。
而当他背部与岩壁相贴、上半身完全没入罩灯照亮范围的死角时,若干股细微的灵力立刻沿着岩层的凹凸不平处往两个囚区间的连接走廊处流去,并在走廊中间汇聚成为一个蹑手蹑脚的傀儡。
童藤抱胸后靠,双腿交叉,与傀儡共享着视听知觉。
于是在走廊尽头、晃动的明暗交界处,当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簇拥的中心时,还以为是自己灵力不稳、出现了差错。
傀儡全身的线条都因惊吓颤动了一下,水之灵力和人形交融各半,就像是海浪层层扑过,但立刻在灵力外泄前控制住了。
司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童藤顾不得其他,直接闭眼,让傀儡的感知占满本体。
于是这样一幅场景像被抽掉上面覆盖着的临摹薄绢的画轴,缓缓铺开占满童藤原本纯黑的视野:
司初换了身衣服,早已不是和他们赶路奔波时灰扑扑的那套常服,发带也被发冠取而代之,这些衣饰就像围绕在他周边的人,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妥帖地装点着他。
童藤不太懂衣物的面料质地,但他看懂了上面刺绣的纹样。他在玲珑筵上看过许多类似的——在贵族们慌张逃跑时飘起的衣摆上。
前几天在刘虫樟和其他驯妖人身上看到的令牌式样,此刻也从深处的记忆踉跄跑出,撞到司初抬起吩咐其他人的袖口上,晕晕乎乎地下坠,最终被什么勾住、吊牢在其束着玉带的腰间,大惊失色,从碧绿的质地直接吓成了接近顽石的黝黑,最终一动不动,再无生气。
童藤让傀儡化为半融的状态,贴着岩壁表面,谨慎地半寸半寸挪动,尽量让傀儡因移动产生的微量灵力波动与那一群人的行走节奏贴合,同时加大灵力输出,让傀儡的视野能更加清晰。
他终于看到了司初腰间黑玉令牌的完整式样。近石玉色之上错金浮雕,是一条完全睁眼的黑蟒,黄瞳流光,从容慵懒地俯视着每个窥探它的眼神。
看到这条黑蟒后,童藤的记忆碎片又被拾起一块、拼入全图:原来碧玉令牌上走势奇怪的凹凸,其实是一条层层缠绕、垂首抵肚的蛇。
底层埋头苦干,上层能掌控全局,那中层呢?傀儡的视野中心焦点瞄准了在司初旁正在对他说话的人身上。
姜雪书边引路边介绍,浑然不觉自己腰上随步伐晃动的蜿蜒蓝蛇令牌被一道隐秘的视线更牢地蛇捆住。
“人马上被推来,我们已经备好了桌椅茶水,大人您坐,稍等片刻。这里的地理位置是能被最多囚犯看到的,而且关押在这的猎妖人也是最穷凶极恶、反骨难清的一批。”
司初坐下,好奇地看了圈周围的黑暗,一一回看黑暗里闪烁的众多目光,感受着它们被扫视后无一例外更怒目迎上的眼神。
真是很有活力呐。
姜雪书察觉出司初对囚犯们的观察,立刻接着开口介绍:“这里的犯人不同于别的囚区,基本没有带着妖宠的,都是因为身怀特技被留下来的。”
“比如?”
“比如叁零壹号,使土之术式,灵力能够催生花草生长,如果条件合适甚至能让树木在一夕之间从小树苗成长为参天大树,但代价是损耗肝血,肝血不足导致其目眩不能久视、爪甲枯脆易碎,几乎无法生活自理。”
姜雪书本打算接着介绍下一个,以展示自己对囚区事务了然于心,却被司初打断问道:
“我听着这能力不适合单打独斗,挺适合为朝廷所用的。那叁零壹号为什么不归降?”
“大人,”姜雪书苦笑道,“恕下官冒昧,至少以下官们的浅薄见识看来,被关在这里的人想什么,是很难被我们知晓并理解的。他们都是群冥顽不化的粪坑石,又臭又硬,碾了没劲,放着又臭,完全无法沟通改造。只能被隔离在这里等他们自己先散完味儿,偶有一两个自己想通了洗心革面,勉强还能用来铺路。”
“行吧。那有没有使风之术式的?”
“有的有的,有好几个呢。清侨王指名要杀的女的就是使风之术式的,之前抓捕时从她身上搜出过针,但由于她伤势太重,至今还没有确认这些针是否是配合其术式使用的、又是如何使用的——这些是王爷……海平侯要求我们确认的情报。”
姜雪书看到司初似乎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半笑不笑:“那你们怎么处置那些针的?”
姜雪书沉默了两秒,说道:“回禀大人,下官自作主张,为了打探出这些针的使用方式,之前吩咐将那些针留在了该女子身边。一来她伤势太重,动作十分迟缓,二来下官还派了专人不分昼夜轮流值勤盯她,尽最大力量确保不会出类似自裁的意外,毕竟她是被单独关押的重点囚犯。您看,她被带来了。”
司初看着远处被两位驯妖人一左一右架来的一片阴影,外状线条形似古树扭曲的树根,被半架半拖地带到自己面前。
看着昔日擅长易容的人,此刻连属于自己的一寸皮肤都难以摸索到,司初不禁有些唏嘘——也仅限于唏嘘。他的情绪波动在一个抬眼后就消弭,化为看向姜雪书的平静眼神:
“我知道她的针是怎么用的,这件事我之后会亲自向海平侯汇报。你做得很好。”
姜雪书十分激动,低头轻声回应,尽量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自己的六分激动:“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那现在,大人打算怎么处理该女子?”
“让我想想。”
司初端起旁边茶几上的茶水,滑盖吹气,透过上升的热白水雾凝视着宁阀。
那位清侨王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要虐杀她,还要把时间拖够一天一夜。之前还说要派人来盯行刑,但估计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来了葫芦头。
司初觉得能给他把事办了就不错了,至于怎么办、什么时候办这类细枝末节,恕他直言,一个领地全是废墟的分封王还管不着。
司初觉得自己是一位有个人原则和自我坚持的人。他决定给宁阀一个痛快。
此时此刻,比起人、更像是人影子的宁阀昏昏沉沉地跪在地,要不是左右还有人捉着她手臂,恐怕早要如影子般印趴在泥地之上。她似乎是感受到什么,拼尽全力想要抬起头、看向司初坐着的方向。
司初抬手制止了立刻想要将宁阀头按下的驯妖人们,与宁阀对上了视线。
他看到勉强包裹着头骨的红黑肉块里,两只没了眼皮后、大得出奇的双眼看着自己,似乎是在努力辨认回忆,虽然还没完全确认,但眼底浮现出的不可思议无疑证明她认出了自己。
司初看得于心不忍。刚想开口说动手吧,远处又传来拖行的动静。这次动静比拖宁阀来时还要大。
姜雪书道:“大人,体内生长藤蔓的男子也带来了。”
之前姜雪书只说过这位男子样子“没法看”,却没说过宁阀烧伤后不堪入目。司初喝了口茶,坐在原地翘首以待,十分好奇两相对比都算“没法看”的模样是怎样的。
等动静近了,才发现不是拖行声,而是车轱辘沉重的前行声。
“大人,这人的藤蔓略微超出我们的预料控制程度,所以比起直接支架拖来,我让人用板车把他搬来了。”
“嗯。看他这样子,确实不好派人直接碰触。”
比起司初,童藤就没那么淡定了。他用尽全力,用力到恨不得将自己发抖的身体压入岩壁里,才控制住傀儡压伏的极低气息状态。
被放在板车上的居召芷,比起人,更像是被拉来的一车货物。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童藤很难想象会有人的身体如此“拥挤”,以至于第一眼只能注意到从口角耳洞、血肉截面上翘外探的绿意盎然的藤蔓,必须很仔细地看,才能看出藤蔓底下的原来不是土块肥堆,而是被青紫的血液撑薄的暗色肌肤,是往外绽开像破布袋边絮的身体各处,也是各处被切割取样后留下的年轮状疤痂。
童藤咬牙,往死里咬牙,才能勉强维持住傀儡现在的行动——不单单是为了潜伏屏息,更是为了和刚赶来的曲秋一,一起死命压制住目眦欲裂、指甲断裂也要往前爬去的卞采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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