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都给本王滚!”
纱幔卧榻上狂怒的男人忽然挺起总是不自觉佝偻的身子,将掌中的手炉掷出,掷得本想探身进帐的男宫仆捂面而泣。
巴掌力气不是很大,但抽得这位本试图侍奉清侨王过夜的宫仆竟像是蒙受了奇耻大辱。因为他是带着海平侯的任务来的,却没想到清侨王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直接上手打他从出生开始就没被打过的脸。
“薄协这人随他爹,哪里都好,尤其好色。这本来没什么,但上任清侨王在任期间一直风平浪静,若不是猎妖人叛乱势力太过猖獗,清侨城现在照样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太平繁阜之地。沉升和我说了,就是因为薄协先闹出桃色轶事,竟然看上可能是自己同胞兄弟的男子,这才惹出后面……算了,不提也罢。司妖尉那边向来忠心耿耿,一直以本王指令为第一优先,自然是要易容顶下他保住那个人的。说起来,薄协沦落到今天,都怪他的好色太专一了。而且一直只玩没气的人也太没意思。投渚,你去给清侨王开拓下闲趣雅致,眼睛只放在一处的人,迟早想不开。”
想着海平侯前几日抚着自己脸说的这段话,男宫仆投渚越发感觉被打中的颧骨火辣辣的疼。
疼啊,太疼了,疼得他心酸肉麻,疼得他赌气不下榻,直接俯倒在清侨王身边低面垂泪。
“王爷,您不喜欢贱仆,尽管打骂就是。但贱仆终不忍见您终日郁郁寡欢。留下我,您还能有个出气的地方。”
他大着胆子,最后一句话甚至都没用卑称。这招挺好用的,至少对海平侯是这样的。
海平侯平素最重尊卑秩序、贵贱分明。然而在第一次见到他时,投渚由于太紧张以至于口不择言,竟然忘了来之前一直被告诫的规矩,竟然忘了以卑称自称。
结果似乎就是这个“我”字,让原本被各类暖香冷玉环绕的海平侯十分惊讶,正目以视他。就是这一眼,让他成功作为一个能侍奉贵族过夜的宫仆留下来了。否则之后等待他的可不是淘汰这么简单的后果。
投渚见清侨王一言不发,没有接着呵斥责骂,便抬袖拭泪,拭着拭着,绡纱袖口就被眼角的清泪给浸湿,泪珠的重量带着薄如蝉翼的罩衫沉沉地往下坠,不小心就从肩膀如波滑落、铺满榻边,又像瀑布一样跌到地上,在烛光里闪烁浮金。
“贱仆该死。”
薄协冷眼看去,见投渚一边说着这话,一边迫不及待地小心掀起重重垂幔,语气比起自责该死听着更像是想让他欲-仙-欲-死的意思。
隔着帐幔和香雾纠缠缭绕,薄协其实看不太清这位不知从哪突然冒出的宫仆的脸。但就凭其一出现、室内室外原本一直有的众多奴仆戍卫气息变得稀薄到接近于无,他就知道是那位海平侯给自己请来的。否则还有谁能一声令下就调走这么多人,任由自己这位刚死里逃生的清侨王和一个宫仆独处一室?
“王爷,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投渚继续用指尖拨开幔缘,动作轻柔得像推叶摘花。这看起来柔弱无骨毫不费力的动作也是他从小训练了无数次才能达到的效果。清水出芙蓉的背后是淤泥日久天长的积累和沉淀。
“我知道您不喜欢喘气的,但您先别嫌弃我话多,我等会儿一句话都不会说的……”
“你现在就可以闭嘴滚出去。”薄协冷冷道。
这句粗暴的话比任何爱抚都更让投渚此刻的心里升腾喜悦。起码没有继续扔东西砸自己了,甚至还回应自己的话,这说明王爷还是挺满意自己长相的…吧?
于是他不闭嘴,继续说道:“王爷,其实我呼吸很轻,之前教习经常以为我睡着时是死了,特意拿条穗子悬在我脸上,测我是否还有鼻息。不光如此,我的体质方方面面,都与常人不同。比如……”
薄协见眼前人跪着步步伸探,随着纱幔被其指尖挑起,涌进来的不仅是香气,还有凉气。有点像夏夜湖面上荷叶散发的凉气,也像冬日干稻草堆上的积雪,更像……
薄协看着眼前越来越明晰的身体线条,半眯起眼。更像是尸体被精心保存时,被冰块和鲜花长久腌浸后的香气。
看到薄协的表情变化,投渚轻轻一笑:
“贱仆天生冷体,呼吸微弱,不光外肤如冰凉,里面也如雪洞般,王爷进来一试即知。”
薄协挑眉带起眼皮,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眼神。
随后他照着已经脱得差不多的投渚心窝狠狠踹了一脚。
“滚。”
“回去告诉海平侯!”薄协的心底怒气原本如室内烟氛般云蒸雾绕,此刻随着他大吼大叫的口气一起从狭处喷涌而出,慑得烟雾仿佛都被吓到一动不敢动,“别说清侨城现在只是片废墟,就算它变成一片荒地滩涂寸草不生,本王依旧是清侨王!这片土地永远是我的!低贱的奴隶!你吃的用的,哪一件背后没有清侨城和清坊的影子?!没有世世代代清侨王的贡献,整个国度早就难以为继了!滚!!都滚!!!”
薄协吼得痛快,因为这些话就是要吼给所有人包括海平侯听的。他知道,即使戍卫的气息和眼前趴在地上发抖的宫仆身上的人味一样微弱近无,不用半个时辰,他刚刚说的这番话就会一字不落地被呈报给南落浮。
无所谓!无所谓!!
他知道自己的牙关还在颤抖、自己的喉咙不断震动、自己的面容始终扭曲,但之后说的话他自己都意识不到在说什么,仿佛像是鱼在深海吐出的气泡,刚吐出来就争先恐后逃逸消失了。
因为无所谓!!全都无所谓!!!
不知这样持续了多久,原本死里逃生后一直未恢复的嘶哑声带终于被逼至极限、再也挤不出一丝盛炽的情感后,薄协颓然倒下,榻上宛如山倒云逐、峰崩霭散,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气。
无所谓。根本无所谓。
想到这,薄协就顶着还没好全的半浮肿的脸,躺着发出又哭又笑的声音。时间长到室外把守的戍卫都忍不住在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皱眉。
这声音太过难听。如果耳朵能闻到气味、声音也有味道的话,背室内持续的非人的闹腾声一直折磨的戍卫耳朵,就像一直呆在路厕里的鼻子,被强烈的、一波又一波的刺激冲击久了,渐渐变得麻木。麻木到甚至都没分辨出后面的又哭又笑声其实早就完全变成了放声大笑。
薄协继续躺着,无所谓自己的嘴在往外吐些什么。
因为她根本不是薄协。
但她现在的境地比当初的薄协还要危险。
知道自己和薄协互换套上对方面容的人头面具的人,除了晏琢和阿蝉,只剩下和她一起在岸上留守、后面又和烧伤的“宁阀”一起被带走关押的居召芷。她不担心居召芷出卖自己,因为出卖了也没什么好处——他还是会死,他的爱人卞采露还是在海底生死未卜。
她也不担心在牢房里的“宁阀”说出什么——说的前提是得有喉舌。早就被自己废掉了。
她担心的是她自己。
扮演一个家破人亡的落魄王爷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照自己记忆里的贵族模样尽情发挥,哪怕超出十倍也在情理之中。
哦,什么家破人亡,自己还是太贱民思维了。躺在床上的宁阀顶着薄协的脸,被自己的想法逗得嘴角推出脸上层层肉浪、往外滴涎——这里的人很细心,细心到自己多掉了一根头发都会观察记录,这些口水就是留给他们捕风捉影用的——她笑自己竟然还用“家破人亡”这个词,对于这群贵族来说,家就是国,国就是家,国在权在,国亡权无,刚刚扮演的无能狂怒样,是因为发现“大家”还没打算支援重建自己的“小国”。
然而正是这种不断自我纠正并警醒的思维,让这几天不知道其他人生死去向的她万分痛苦。
很难有人在悬崖上看到了围猎海蛇妖的情景后,还会觉得在海蛇妖掀起的百丈巨浪下的海底会有人存活吧?
她是作为“他”活下来了,可是以后呢?别说以后了,现在就有人等不及来试探“他”,自己现在还可以以被贱民绑架多日、清侨城陷地覆灭的理由发疯耍横,可是,以后呢?
她自小时见到亲朋邻舍被贵族设下的利益陷阱一环套一环、心甘情愿走向自我毁灭后,就知道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做好并戴好贵族的脸,更别谈余生一直头顶沉重的冕冠。
毕竟自己的一生,就被贵族们顺手为之甚至可能是无心的随意之举给毁了。
她笑累了,腹部都有些硬得发痛,人皮下的人脸也有点紧,不可控制地陷入这段时间一直重复的强迫思考。
当初自己踏上这段以王都为终点的旅程时,可不是为了当一个贵族,而是为了妖七口中丰厚的报酬、提到的千湖垆地名,还有,做回普通人的概率。
但现在,她的心情只剩下一个:她被妖七彻底耍了。
这人以前也玩过失踪,但从没像这次一样。以前的消失偶尔会没有线索和提示,这次倒是预先留下了指令,就等着他们履行后发现走到死胡同,转头一看,来时路和他全消失了。
他的其中一条指令就是,给司初做的薄协的人皮面具要留下一份备用的、而且要做全包的人头面具,以备不时之需。
但这个“不时之需”,还是她自己莫名的预感拯救了自己。当时岸上只剩下她、居召芷和薄协后,她就一直感到隐隐的不安,最终选择和居召芷互相摊牌交换情报,共同合作,在豢妖部杀到前与薄协互换上对方的“脸”。
面皮可以互换,但是人头不能加减。他们手里只有一个薄协,于是当晚她就这么沉默地看着居召芷被海平侯带笑拉出血肉里的……她痛苦地闭上眼,中断了回想。
现在痛苦又有什么用呢?自己当时不扮演得很起劲吗?带着大仇终于得报的笑,用着神经兮兮的眼神,到处看,不说话,因为要活下去。
“大人。”
门外忽然响起声音。宁阀一动不动,听出叩门者是之前被她派去打探司初是否执行指令杀了狱中“宁阀”的戍卫。
于是薄协扶着靠枕,一脸倦怒地坐了起来。
“进来。”
戍卫快速进门,轻巧无声,跪下行礼,直奔主题道:“启禀王爷,司妖尉已处理了那位女子,并下令要保着藤蔓男子的命。”
薄协不语。只阴鸷地盯着汇报的戍卫。
她知道这些戍卫虽然表面听从自己任意调遣,但背后真正牵引他们的是南落浮。自己只是观看皮影戏的观众,跟着入戏就行。
半晌,他才开口说道:“毕竟是海平侯要留的人。算了,本王本就没指望那个不恭不敬的东西替本王把他们俩都杀了。本王要你去宫里打听的事呢?”
戍卫快速答道:“已查明。供史殿最近确实回来一位采史官,姓辛。他还带了不少随从和奴隶回来。”
薄协眼前一亮,但这抹眼中的亮意很快转变为类似刀剑金属的反光。他兴奋挥舞着随手抓起的银质摆设,唾沫横飞:
“就是他!他是海平侯派来拯救本王的卧底!如果没有他暗里相助,本王早就被那群贱民折磨死了!本王要去见他!要重重赏他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