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初处理完手头所有较为紧急的事后,终于有空进宫去见他爹了。
当然,紧急的事自然不包括向清侨王反馈死讯。他若是想知道,肯定自己会派人来探问。
还是爹比较要紧。
毕竟活不了几天,见一眼少一眼。
司初在前往王宫的马车内,听着街上各种声音,只觉得老青少幼的发声汇成一条河,他像在河上的船里平静驶过,不沾滴水。
他对寿命没有特别的执着。小时候知道猎妖人寿限至多四十时,他第一反应甚至是合理,因为每次使用灵力时、调动全身血液心潮澎湃的感觉,确实像是以命为烛加速燃烧。
而且这反应不独他一人所有。据他观察,灵力越高强的猎妖人,对灵力的运用就越深刻——字面意义的深刻。灵力滑过身体经脉血管、从四面八方汇聚至手心五指以各种形态绽出的感觉,就像是拿一把与自己同时降生于世的刀、亲自雕刻出自己往后余生的各种模样。
司初很喜欢这样。他也觉得,人一旦体验过能感受到更多的人生后,是不会想牺牲掉此种感知、愚钝地度过更长的生命的。当然,仅限他现在的想法。
说不定等自己老了后,就会对此刻的想法嗤之以鼻呢。虽然他觉得自己不会。
---
“初儿,是人就不会不想长生不老的。”司游微笑看着久别重逢的儿子说道。
“……”司初默然看着时隔一年多没见的爹。
见司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嘴的模样,司游笑得更开心了,连带着骨头上被堆起的皱皮层数也更多了。
“初儿,出来前,把司家的事都安排好了吧?”语气就像在谈论别人家事。
“嗯。”司初点点头,“对外都宣布我是出来找你的,虽然后面因为清坊的事出了点波折,但刚好给我和司家断联提供了更方便的理由。家里的人应该都转移得差不多了,核心亲信过几天就抵达王都,其他人的话……”
司初顿了顿,自然说道:“应该也都各自找到出路了。我相信今后不管如何,凭他们的本事,保命应当不成问题。当然,如果他们非要自寻死路与朝廷对抗的话除外。”
司游听完,若有所思。司初本想趁机提问千湖垆道士的事,结果又被截走了开口的机会。
司游在短暂的沉思后,露出感慨万千的表情,手指顺着松弛的下颌线往上,搭在稀疏的眉尾上,因年老而浑浊的眼瞳颜色也早已不清亮,深黄近黑,与司初的眼睛两两相映、在彼此的倒影里交叠。他开口道:
“初儿,你当真不想去吗?这可是我们家族蛰伏效力几百年才换来的机会。虽然听起来确实不可思议,但凡能获利之事皆有风险,更何况是长生延寿。”
司初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需要。”
司游最知道儿子的性子,无奈说道:“那好吧。既然如此,你要抓紧了,抓紧传宗接代。”
“……”
“我知道,感情的事没法勉强,我也不是逼你。但是你要知道,正因为世代先祖都繁育子嗣,才轮到我们今天能有机会坐在王宫里。”
司初看着爹谈生儿育女的事,就像自己谈论处理公文的语气一样。
“你既然不愿意尝试长生,那么至少该把自己能够长生的机会传下去。因为你的生命和灵力全是司家一代代交接下来的,你不要先祖的馈赠,可以;但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就断了整个家族的传承。司家能从司氏走到司妖尉,不容易。你总不会指望为父这把老骨头……”
司初听得有些不自在,不太想继续谈这个话题,打断道:“知道了。可是爹,你确定长生之法已经存在了吗?有没有已经成功的人?”
司游道:“那自然是已经有人试过了的。据说是已经有会灵力的奴隶成功捱过了四十岁,现在已快四十五了。”
“就这几年,似乎还没法断定就能长生吧。”
“确实。但爹都这把年纪了,试试总没坏处。多活一年也是好的。而且,”司游忽然闭嘴不语,竖起食指做了个往上指的手势,“……会同我们一起接受长生之法。”
司初真惊讶了:“真的吗?就凭一个刚活过大限五年的奴隶?”
“初儿……”司游无奈,“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说话别太直接。这里是王都,不是我们之前混迹的猎妖人圈子了。这样吧,如果以后你想发问,先别问出口,看看对面怎么说。”
司游等待司初的回复。结果司初不讲话,就盯着他看。
他明白司初这是学会了——不发问,只听话。于是继续讲道:“太具体的事,我们是不会知道的。哪怕猜出来了也得当不知道。总之,长生之法由天创、听天驭,天又是不会塌下来的,我们就放心顺天听命吧。所以初儿,你真的不考虑……”
司初抿着嘴,飞快摇了摇头。
虽然知道自己儿子脾气一向是比驴犟比牛硬,但司游实在是很困惑,问道:“到底为什么啊,初儿?你就一点都不想活得更久吗?不想拥有更长的时间去体验天大地大吗?”
司初遵循父亲刚刚的教诲,深思熟虑许久,方开口回话:
“也许等我到了您这个年纪,想法会有所改变。毕竟那时候也来得及。以后的我会怎么想未可知,但是现在的我,只相信能由自己完全把控的事物。按您的话说,长生之法的确存在,但也是要由他人来施予的。不能完全经我手的,我不放心。”
司游只得苦笑道:“好吧。你说得也有道理。对了,你是不是还有其他事?我看你从一开始就有话要问的样子。”
“嗯。”
于是司初将千湖垆道士的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并提出自己最核心的疑问。
“爹,仙元子当时屠了全村,这点毋庸置疑,我记得有他师门多人为证。我奇怪的是,为什么都烟子会一直认为是您杀了他师父?他不知道事情真相,那么当年他肯定是不在场的,那么,到底是谁在事后告知了他虚假的事实?”
司游看着儿子因探求真相而锁定自己的瞳眸,一笑:“你不是猜到了吗?除了我,还能有谁?”
---
“小道长~猜猜谁来了~”
听着身后刻意放轻但实际并没有任何用的脚步声,以及贴着自己背后猛地响起的宁会揭嗓音,都烟子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酒提子往身后一戳。
“啊~!”宁会揭瞬间发出类似公鸭尖叫的声音,都烟子的酒提子刚好戳到他的喉结。
“你在牲谷殿很闲吗?”都烟子问道。
“不…咳咳咳,不、不闲啊。”宁会揭被捅得眼泪都流到嘴角了,还在强颜欢笑,“但活儿是做不完的,他们天天让我处理边角料,其实我全扔了也没人管,本来就是没人要的废物嘛,啊哈哈哈哈哈。我这不是想着来看看你,牲谷殿和五谷殿就隔着一个石头花园,近得很,我趟两步就能回去。”
“两步?”都烟子想到石头花园的大小,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那祝你溜号不被抓到吧。”
宁会揭却已经自顾自翻篇,揉着喉结开始东瞧西看,左手移走压酒石,右脚踏步看酒池,忙得不亦乐乎:
“豁,小道长,你这装备是挺全乎的,瞧瞧这石头,这酒瓢,是比咱们千湖垆的条件是好多了……哈。”
说到后面,宁会揭才醒悟过来自己不过脑子说了些什么,声音顿时变得细若蚊蚋。
果然,都烟子的脸色变得铁青,直接扯着宁会揭的后衣摆将他往门口拉:
“我这地方需要干净。你一身油盐酱味,会坏了我的试酒结果。我必须留下来见到司家人问个明白。”
“我走我走,你别生气,你看你嘴唇又白了,是不是五谷殿这儿的人看你是新来的,克扣你伙食?我给你带了俩包子,你趁热……”
宁会揭的“吃”字还没说出口,都烟子已经狠狠将他和他的话全部摔在门外。
绕是这样,宁会揭也眼疾手快往他怀里扔来了包子。
都烟子本来是不打算伸手去接的。但包子撞到胸脯被弹走那一刻,包子皮温热柔软的触感让他脑海里忽然闪回师父的音容。
“不准剩碗底啊。糟蹋粮食,雷打天收。慢慢吃,都吃完才能长高。话说小孩到底什么时候能快点蹿个儿啊?唉。”
这一声叹息就这样荡过之前好多年,若无其事地褪去了故人笑貌,荡到此刻弯腰抓住离地仅一寸的包子的都烟子嘴里。
“唉。”
还扒在门外的宁会揭听到里面小道长唉声叹气,就知道他还是心软了,兴高采烈的。
他们搭档酿酒这么多年,他还能不知道小道长是副什么心肠的人吗?
“道长,你好好吃,我得回去干活了。”
宁会揭对都烟子的称呼总是来回切换。他自己也知道这样有点接近于“卑鄙”,总是拿称呼将都烟子于过去和现在里来回拉扯,就为了强行扯着他按照自己觉得为他好的方向多走一步。
可没办法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宁会揭如此想着,揣手于袖,正要慢慢走开,身后门又“哐”一声打开。
“回来。”都烟子一手叠着俩包子,绷着脸说道,“五谷殿酿酒人手短缺,其他人不管我,我也没酿过……正常的酒。你回来尝下。”
宁会揭早就提腿迈过门槛,钻过都烟子和门框之间的空隙往里闯:“好啊好啊。我还从没喝过道长你酿的酒呢……呃,我不是那个意思。”
都烟子关上了门:“之前的酒,就算我让你喝,你敢喝吗?”
谁料宁会揭真开始思索可能性:“嗯……我觉得我应该是不敢的。如果是现在的宁阀,说不定真有可能。道长你还记得宁阀吗?就是当年住我隔壁的那个小姑娘,长得特可爱机灵,我还一直想把我们村的裁缝手艺传给她来着,毕竟大家当时都丢了自己的手艺去酿酒了……”
“记得。”都烟子拎着酒提子,里面盛着甑锅刚出的酒,伫立在原地,等着浑厚的酒水清浊自分,“一切事情都是从她开始的。”
“道长……”宁会揭不知从哪捞来个碗,极有可能是从牲谷殿里顺手捎来的,已经饮得脸上浮出两坨红晕,“你这样说就,嗝,不公道了。宁阀当时,只是个小姑娘,一切的事情,是从大人们开始的。小道长,和道长,都是好人。我们本来也打算做好人的。嗝——”
都烟子蹙眉,将酒提子凑近鼻尖闻了闻:“酿的纯度太高了?”他觉得还行啊。
宁会揭的碗已从手里松脱,“骨碌碌”在地砖上打转,与宁会揭口中犹自喃喃自语的“好人……”重叠在一起。
---
“仙元子是个好道士、好师父,但在我眼里,他未必是个好人。这也正是我和他成为好友的原因。”
司游撑着头饮茶,脸上带着回忆往昔的淡笑。
司初扶额:“这话说的……”
“啊,也不能这么说。应该说,他‘好’得过了头,过犹不及啊,还不如善恶各半、有私心贪念的普通人像‘好人’。就像酒一样,不是越纯越好。他是一坛过分清澈的酒,挑不出一点酒醅杂质,但这并不算好酒。他太烈了,所以最后自己把自己烧死了。”
“所以,仙元子为什么自杀?”
“很简单啊,他将七十二村庄六百余户百姓全杀了,愤悔难当,就自尽了。”
司游说话的语气轻松,但司初看得出,父亲的神情已经没有停留在当下、而是飘移回了遥远的过去。
“既然如此,为什么一定要杀?据我所知,仙元子所属的符箓门本是庇佑千湖垆七十二村庄的,各村也年年向符箓门布施香火,仙元子当年执掌符箓门,按父亲您对他的描述来说,什么事情会让他干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司游放下茶杯,半闭上眼,一副假寐的样子,说话更轻飘飘了:“那当然是因为在他心里,那群村民干了更丧尽天良之事。其实杀就杀了,我当时劝过他,也就是善后麻烦点。但是他这人实在不行,干了事,心里还过不去这个坎,拦都拦不住……那我也只好算了。”
“那您为什么要告诉都烟子,是您杀了仙元子?”
“仙元子临终只交代了我一件事,”司游彻底闭上眼,眼前血雾弥漫,唯有一柄朝自己抛来的拂尘,清新如雪,“‘让都烟子好好过完这一辈子’。我寻思,他带出来的徒弟,肯定和他一样刚烈如火,很容易一个想不开就拧巴到**,所以就给他编了个杀师仇人,好一直吊着他好好活下去。其实也算是给他找个事干,你看,这么多年,他不是一直在好好修炼和酿酒吗?生活多充实啊。横竖,他杀不了我,也杀不了你——应该是吧?初儿,你可不能被他超过啊。至少得留下后代后才行。”
司初想到都烟子从猎妖大会起对自己的一路盯梢加追杀,对父亲的答复属实汗颜:“哦。”
听到儿子的语气,司游情不自禁想弯起嘴角,但没有成功——一股浓重的睡意从这场谈话开始,如入夜起雾般慢慢弥散遍布他的全身,又像被化冻春溪弥漫过的冻土,意识的明晰被侵蚀、僵冷被融化,整个人将堕梦中。
司游打了个哈欠:“初儿,爹老了,精力不济,跟你说几句话就犯困。看到爹现在这样,你真的…还不……想长生……”
司初静静地看着睡着的司游。过了会儿,他想扶起爹去榻上躺下,但当碰到其温凉软皱的手皮时,最终还是没握起,而是选择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盖在他身上。
“我不想。”司初轻声说道。
---
“我不想去千湖垆。”司游看着眼前多日未见、不请自来的好友,微笑着坚决拒绝道。
“你会想的。”
仙元子将拂尘一甩,换手持物,空出的那只手顺便勾上想扭头回去的司游脖子,肘弯卡着他喉咙往相反方向硬拉。
“有幸存的猎妖人跑到我们符箓门求助,说千湖垆村庄出了厉害的妖,听描述像是召雨蛙妖。这妖据说会分泌毒素弥漫开来,很需要司家主你的风之术式帮忙驱赶。”
“你一道雷下去,一池塘的蛙都外酥里嫩了,还需要我?”
“啊对啊,烤肉得生火,火起得借风,咋算都缺你。顺便介绍下,这是我新收的徒弟,都烟子。”
司游一低头,才发现自己和仙元子腿间夹了个小小的东西。小东西一抬头,就是两个大白眼。
“……你徒弟真没礼节。”
“瞎说什么呢,小孩子怕生不是很正常?”
仙元子顺手就勒紧了自己的胳膊,司游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咳呕。你是要把我制成你的新拂尘柄?”
“哼,我这徒弟可是罕见的通天眼,眼睛可白可黑,现在年纪小还控制不住。等他长成了,一定会比我更出色,光大符箓门。到时候我就放心退位,跟你一起去云游天下、惩妖除孽!”
司游想了想自己不当家主后的安排,有点被逗乐了,苦笑道:“行,但愿你真能跟上我。你叫什么,都烟子是吧?怎么不喊人?喊师伯。”
“你又不是我符箓门的人,瞎蹭什么呢?乖徒弟,别喊,喊老伯就行了。”
无视头顶两人的风生雷起,全白瞳的小男孩此刻低下头,双眼闪烁,像夏季傍晚无声无息出现的闪电,金黄里掺染着晚霞的血红。
这次是从开头走。看来是司游家主又做梦了啊。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