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元子第一次看到以这种形式存在的酿酒过程。
没有酒糟酒坛,也没有酒池酒桶,只有被固定拴住漂浮在稻田空隙处的木斗们,以及偶然被撞见刚好在木斗的酒液内的几只召雨蛙妖们,状若人类悠闲泡澡。
召雨蛙妖显然感受到来者身上强盛又内敛的灵力,南红珠般的眼球出现凹陷的瞬间,眼球上的网状瞬膜也一闪而过,看得仙元子就要抬手掏袖出符。
司游按住了他的手:“你说过,先看看。不要食言。”
比起刚刚屋舍内的昏暗诡异光线,外面此时天光大亮,湖边田埂上三三两两站着其他村民们,不约而同用警惕的眼神朝他们这边看。
召雨蛙妖似乎是从司游拉住仙元子的动作中捕捉到什么,直觉率先作出判断,外凸的红色眼球先是被草绿色的皮肤包裹得只露出一丝缝隙,旋即变成嘲讽打量的大小眼状,继续优哉游哉地浸泡在木斗里,跗足上的趾垫甚至挑衅地往外“啪嗒”扇出酒水,落在稻田水面上像下起了小雨,甚至溅到三人鞋面上几滴。
“你说得对。”仙元子甩开司游的手,“不要食言。要食妖。”
司游直接趁他掏符咒的空档抽走拂尘,道:“召下九天玄雷,摆在我们面前的就不止烤蛙肉了,还有烤人!你冷静点,蛙妖都还没攻击我们呢,你倒是比它们还跳脚。”
仙元子快被道观庇护的村民和意见相左的好友气死了:“以人供养妖、再拿妖的产出供养人,你们没觉得整件事都荒诞透顶吗?!到底是我真蠢还是你们在装疯!”
“是你快疯了。”司游将拂尘别到身后,顺手往后一丢——是往仙元子新收的小徒弟方向丢的。
见徒弟短短一个、往前腾空抓抱住了几乎等身高的拂尘,仙元子原本憋闷在胸口的气也像刚刚司游的风一样、一下子有了实体腾空而起,跃腾到嗓子眼、蹦高到眼珠子,差点没把五官给挤出来。
“司游。”仙元子见都烟子没事,五官回原位,咬牙切齿道。
“得了,”司游收敛起轻松的表情,开始变得严肃,“我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既然是道士,比谁都更该知道道法自然。他说得没错,即使没有蛙妖,死囚还是会死,只是改变了死后的用法而已,符箓门庇护的这么多村民生活都能变得更好,你心里的坎怎么就迈不过去了?”
仙元子气得眼睛都有些模糊了。他下意识看向不远处小小一个、抱着拂尘沉默看向自己的徒弟。
徒弟年纪小,还不会控制通天眼。此刻的他睁着的眼睛黑白分明,就是一双不知所措的普通孩童的双眼。
仙元子收回目光,闭眼凝心静神。
司游乘胜追击:“知道你嫉恶如仇,但你的道法和雷法本质都是靠心法,现在都是有徒弟的人了,放平和点……”
“如果靠平和,”仙元子平心静气地打断道,“就能歼灭剿除世间所有妖孽的话,那我便这么做。”
“嗐,这话说的。那难道你生气上火就能……”
“我知道不能。所以我现在要平和地驱逐这群蛙妖,远离千湖垆。”仙元子睁眼看向一边表情逐渐开始恐慌的村民,“但是我会找出重伤猎妖人的那只蛙妖并歼灭。我的符咒会找出它的。”
“驱逐?”这可在司游的预料之外。他原本以为会听到仙元子将所有蛙妖做成一整锅干锅香蛙,结果只是驱逐吗?
仙元子看向惊讶的司游,沉定说道:“这群蛙妖是自称清坊里的人引来的,如果没了,他们势必会找村民们麻烦。千湖垆村庄众多、湖碎田茂,眼下光凭我们两个人,不能确保所有村民们万无一失。”
司游愕然道:“所以为了引出‘幕后元凶’,你现在是打算和蛙妖一起过了?驱逐?你拿什么驱逐?一只只抱起它们再扔远吗?”
作为猎妖人,以及一位正义感过剩的道士的朋友,司游只听说过如何用十八般武艺三十六酷刑除妖的,还没听过所谓“驱逐”赶走妖的。
妖是什么东西,还能跟人有商有量?被赶走后该去哪里?能化人形的暂且不提,就眼前这群……司游今天都不知道是第几次摆出皱眉抿嘴的表情,眯眼眺望并粗略感知了下或显露或潜藏的召雨蛙妖的分布状况,只觉得懊悔——自己刚刚不该对仙元子说如此直接的话的。他现在脑子都被自己气坏了。
仙元子凛然道:“自然是连它们带其主一同驱逐。”
他看向旁边已然表情失控的村民:“清坊的人下次什么时候来收酒?”
村民哀求道:“道长,这不单是我一家的生计,还是整个村、整片千湖垆的……”
仙元子长叹一口气,眼里带着愤怒和自责,将手搭在村民肩上:“你要知道,我现在完全可以将整片千湖垆的蛙妖用雷劈熟。”
司游道:“我可以担保。也可以吃。”
“是符箓门的失职,除了家宅安宁外,没有注意到你们生计的艰难。”仙元子沉痛说道,“告诉我,他们下次什么时候来,不然我会将你家稻田里的所有蛙妖杀了、但放过其他村民家豢养的蛙妖。”
司游原本缩成一团的五官立刻舒展开来。他不是针对这位老乡,只是对其能激发出仙元子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感到……算了不找借口了。他就是单纯觉得好笑。
他是认为老乡说得更有道理,也觉得妖比起歼灭、利用它们榨干价值才是大多数情况下的最优解。但不妨碍他现在爱看一身正气的道长开始学地痞瘪三威胁淳朴村民的景象。
不为众人关注的方向上,抱着拂尘的“都烟子”将脸遮掩于白耗牛尾拂子后方,露出的半张脸依然是孩童的懵懂天真,藏住的半张脸眼眯唇笑、简直像和当前梦境场景里的司游共享同一张脸。
都烟子的性情莽直刚正,他的师父倒是很能收放自如。上一秒怒如千钧雷霆即将发作,下一秒就会入乡随俗以利刺破。这个梦果然每次看都会有新发现,真是太有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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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阀!天黑了,回家吃饭!不然蛙妖要吃你了!”
晚饭点到了。村民开始扯着嗓子往外吼。
仙元子扶额,张口欲言又无语。刚一屁股坐上条凳的司游无奈发笑:“你原来还知道天黑后妖最危险啊?那还敢挨着养几百只蛙妖的田住。”
村民扭头搔脸,赔笑道:“可是到目前为止,只要天黑后我们呆在自家屋子里,确实没出过啥事呀。”
下一秒,他转头继续往屋外如血残阳吼道:“宁阀!野丫头跑哪去了!不回来就要被酿酒出阀了!”
仙元子听到此句,问道:“善信,你家闺女的名是酒阀的阀字?”
村民又扭头嘿嘿一笑:“对啊。她以前野着,用小名诨叫着,就叫丫头。还是清坊的大人……人们来后,听到我用小名叫她,觉得不成样子,给她取了个名。听说这个字还有功劳功绩的意思呢,也不知道小丫头片子压不压得住这名,嘿嘿嘿……”
仙元子看着村民嘴上说自家女儿命轻不压名,脸上笑得褶子一团团,想到清坊的人给她取此名的用心,心下涌上一股混着辛辣的酸楚,开口问道:
“善信,我还没问过你的本名是……”
“爹!今天吃肉吗!”
门口脚步声“嗒嗒”快速由远及近,一个甩着一整条麻花辫的小姑娘左手捏布右手攥针地兴奋跑近屋中。
“臭丫头,你又跑隔壁学这些?!”
村民看到自家女儿手里的针线,原本脸上笑出的褶子立刻被耷拉下来的脸皮给扯平了,想要一把夺走却被她灵巧闪过。
宁阀的闪躲被仙元子和司游看在眼里,尤其是后者,眼神立刻从无谓地等开饭变成感兴趣地观察。
这小姑娘已经初步觉醒风之灵力了。虽然强度很弱,但精准度已经可以做到控制针在指间自如转移了。
“学点又怎么了嘛,你又不让我帮你酿酒,又不让我跑远了玩,我只能在隔壁玩这个咯。隔壁大哥哥说我学得可快了,再学几周我说不定就能给爹你做身新衣裳了!”
“你懂什么?女人的手拈起针后就握不动笔、抬不动筐了,男人也是这样!隔壁宁会揭就是因为从小学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怕手指磨出毛刺来勾着绢布。他现在还靠帮人缝补衣服赚点散钱过活,像什么样子?我把家里的稻田全改成酒池,不是为了让你学些这种不入流更不赚钱的活计的!”
宁阀被说的,连空气里飘着的肉香都闻不到了,垂头不发一言,别着手站在门槛边,不反驳不认错,捏着针尖不断刮着布上的碎绒毛。
她手里是一个做了一半的布娃娃,身体的侧边全是线头。
听到村民训女儿的话,原本忍了又忍、不想插手他人家事的仙元子果然忍不下去,他开口道:“善信,我理解你望女成凤的心情,但孩子还小……”
“她不小了。”村民罕见地大声打断仙元子的话,随后长叹一口气,“过了年就要十二啦,没过几年就要嫁人了。道长,不瞒你说,我这人是不信女人就只要相夫教子这套的,她如今只学刺绣,以后怎么一个人过活?我婆娘嫁给我没两年,生下我们的丫头后,因为那年水稻歉收、交完赋税后连口稠米汤都喝不到,身体亏虚,活生生被旱年头给拖死了……相夫教子,前提是得能穿衣吃饭。我没本事,好歹把丫头给拉扯大了,但您看看她这身量,说是八岁也有人信,从小没啥好吃的才长成蔫萝卜样儿!”
在他们眼里,便是村民原本一直麻木不仁的眼睛忽的绽出锃亮的光:“如今我们村祖上积德走大运,才得贵人选中,能够从事酿酒营生,只靠稼穑,年年税后就根本不剩什么了……酿酒虽然交的税更高,但即便这样我们也挣得比以前多多了!”
司游看着面前的空碗,依旧是淡到事不关己的神色,说道:“酿酒赋税更高,是因为酒的酿成十分依赖粮食,分流走了百姓口粮。你们现在酿的酒不需要稻米麦粱等,只靠死囚犯,的确是除了事后赋税外、无本万利呐。但愿一直能有足够的死囚供给你们的蛙和酒。”
听到司游的话,村民发光的表情不改分毫,像是没听到般自顾自拉着女儿按在板凳上坐下:
“我去端菜,你在这里给客人们摆碗。”
宁阀像个小弹簧,刚被按下就跳起来:“碗早就摆好了!我要去给客人们打饭。”
这里梦境和现实应当是有不小出入的。默默挨着仙元子坐在阴影里的“都烟子”想道,按照宁会揭的说法,宁阀是在后面“那件事”发生后才知道村庄里的酒都是蛙妖消化人后的产物,现在司游直接当着大家面点破,还没人理他,或许是梦境里心理活动的外化吧。更可能是他当年在同样场景下没说出口的话。
而且,屋内的气压在司游开口说话时仿佛陷入了阴雨天,昏沉湿冷,闷闷得压在人心头。说完后,屋内的光线没有发生变化,却平白让人觉得胸口一口浊气排出、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最能证明的就是忽然飘入鼻子里的香味。
司游看着桌中央的一盆油润润、香喷喷的肉:“老乡客气了。”接着便抬头看向仙元子,带着探究的神色。
果然,仙元子抬手企图制止正要从蒸笼里用两根筷子架着碗沿继续端菜出来的村民:“善信,之前说了,吃些你们平常吃的就好!”
宁阀一脸不解地将一碗饭放到仙元子面前的桌上:“这就是我们平常吃的啊。这盆肉还是前几天吃剩下的。”
村民尴尬地差点手抖掉碗,边解释边端蒸菜上桌道:“道长别客气,我们家这几天一直在吃风干肉,但这绝对不算剩下的。我上次一口气腌制了好多,今晚不过是取屋檐下的一条顺手做饭。我还蒸了个鸡蛋羹,放了麻油,等下再从屋外摘点菜炒一个。大家赶紧先吃吧。”
“风干肉……”比起已经道谢开吃的司游,仙元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凝视着盆里油汪汪肉的肥瘦纹理。
见村民已经拿起一个菜箩赶往外面摘菜洗菜,仙元子趁机问宁阀道:“小姑娘,这是什么肉?”
宁阀吃得不亦乐乎,咬着筷子眨眨眼,理所当然道:“牛肉呀。啊,道长大人,你不会没吃过牛肉吧?不是说和尚才不能吃肉吗?”
司游看着已然沉下脸的仙元子,主动夹了一块肉到他的饭碗上,劝道:“吃吧。孩子吃得正高兴。有什么话之后再说。”
见仙元子不动,司游扯了扯嘴角,扭头和旁边的宁阀聊了起来。
“你们家的牛肉哪买的?精瘦但不柴,很有嚼劲,感觉跟平常吃的肉牛完全不一样啊。”
“对吧,真的很好吃,这是我们家以前的牛!它之前天天都要从天亮忙到天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后来我们家不耕田了,它天天光吃不动,爹嫌它浪费粮食,就……”
宁阀做了个鬼脸,以手拟刀,痛快地往脖子上拉了一下。
仙元子闭眼,再睁眼,看着中央那盆肉只觉得不忍直视,转头看向旁边的鸡蛋羹,道:“杀鸡取卵。”
司游带着半好笑半责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宁阀纳闷道:
“没有啊,我家的鸡每天都至少下一个蛋,有时候还能下两个。甚至有些时候蛋里还会孵出小鸡呢。除非鸡不能下蛋了,我们是不会杀的!”
屋外传来拔菜出土的清晰无比的声音,偶夹杂着几声鸡回窝的“咕咕”声。除非鸡不能下蛋了,否则它们是不会死的,会一直充满活力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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