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信,你不是说清坊的人每月来一次、从不失约吗?为何现在他们迟到了三天,还一点信儿都没有?”
面对仙元子的询问,村民惶恐又不解:“我也不知道啊道长。以前他们都是每月十五来,甚至是同一个时辰点、约莫黄昏头的时候来,从没失信过。即使有特殊情况,也会提前一个月说的。”
仙元子陷入沉吟。难道说已经有人把自己来了的消息传出去了?
村民显然也看出了仙元子的怀疑,赶紧摆手先撇清自己干系:“道长,你这几天吃住在我家里,我可没跟一个人……”
“我知道。”仙元子平静道,“是我自己散播出去的。这几天我把千湖垆七十二村挨家挨户全拜访了一遍。”
刚回来的司游听到这话,十分震撼:“合着你每天起那么早就是为了去串门啊?”
“千湖垆地小村多,哪怕我不去,多了我们三个生人本就打眼得很,还不如主动去问个清楚。”
“你能问到什么啊?”司游是真纳闷了,“总不能你抱着拂尘牵着小孩,上门就问能不能给口水喝?化缘也不能一天喝百八十碗水吧,再说了附近就是雪山化溪,你这理由也不能够成立吧。”
“……我压根没找什么讨水的借口。我直接问的。”
“什么?!”
在场除了仙元子和其徒弟外,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村民急了:“道长,你不是说好等清坊的人来了再问个清楚的吗?你现在就……”
仙元子抬手作安抚状:“我没问妖的事,问的是他们的酒怎么酿的。而且我这次出来虽然穿了道袍,但我之前几年一直在外云游猎妖,你们这儿的人基本没见过我,压根不知道我是符箓门出来的,第一反应都和你当初一样,以为我是个野贼道。”
村民面带羞赧:“一回生二回熟嘛,现在咱们也算老相识了吧?啊?是吧?”
司游紧接着问道:“你问他们就答了?那他们怎么说的?”
仙元子叹口气道:“大部分人都没回答,客气点的请出去,不客气的让我别多管闲事,破口大骂的也不在少数。少部分人怀疑我是否知道些什么,但都被我糊弄过去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起疑心,又有没有把有人打探的消息传给清坊的人?”
“嗯,不错,你现在也学会装模作样了。”
司游随便找了句肯定会气到仙元子的话说,心里已经在盘算接下来的事了。
很好,村民们都没有多说什么。当务之急是要把所有的脏事都归到清坊而不是清侨城乃至清侨王等贵族身上——虽然他觉得后者不是什么好东西,还经常跑出来给自己各种布局计划当绊脚石,但奈何后者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朝廷的脸面。
他是不会放弃让符箓门与一般猎妖人作切割、最终归顺朝廷的想法的。
反正清坊的名声,有没有千湖垆这码子事都一样臭,不差自己这一脚踢。
说到底,豢妖部发展太快,再加上司家还在蛰伏于野,管理方面出了很多差错,就导致了很多人拎不清大小王、为了讨好某些无用的老贵族,竟然选择将豢妖部的差事和贵族的私事合二为一地办,以为自己又研究了妖的更多用处又能讨好上面人,是一举两得。其实根本是本末倒置!
除妖猎妖,代代都在干、都在推进。但一个更好的崭新江山,确实只有不久前登基的新王才能缔造。只有他才担得起数百年来有力收尾、摧毁又重建的担子。
仙元子说了几句,见司游明显走神了,奇怪道:“你怎么了?是我今早起太早吵到你了?我看都烟子睡得挺香的呀,你是不是上年纪了?”
村民在旁边赔笑:“是我们家屋子小、房间少,委屈你们三位挤一间屋子。不过我们靠酿酒已经攒下一笔钱了,打算再借点添个全数,等来年开春就翻新造屋!”
刚说完,他见仙元子神色明显又不好了,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还没来得及臊眉低眼,就听到仙元子说道:
“善信,以后整个千湖垆对符箓门的岁供月奉,全免了吧。”
村民急了:“道长,您这是不打算继续庇护我们了?我已经打算这件事结束后,就让您把蛙妖全部处理掉……”
“不是。符箓门会一直庇护此方地界,这点你无需担心。当然蛙妖也是一定要消失的。还有,如果你们真觉得酿酒比种田更能让日子过得好,我会想办法为你们牵桥搭线,联系其他能提供酿酒原料的村庄。虽然门内不饮酒,但我也是听说过的,酿酒不光靠粮食,还能凭借水果甚至花草等原料酿造。”
“道长……可是你为什么不要我们的供奉了啊?”村民还是很在意这点,惴惴不安地追问道。
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道长们看起来再仙风道骨,也是要食五谷吃杂粮的,他虽然认不得几个字,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仙元子看着惶惧的村民,想摆出笑脸安抚,但在司游眼里,只是他勉强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不谈千湖垆,只说你家,这么多年在符箓门庇护下,还活活饿死过一个人。我又有什么面目去继续接受你的供奉呢?不光你一家,千湖垆这样的事并不算少,我上门拜访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张新牌位,我没次次看清,但年份大抵都是前几年闹旱灾的那年。”
仙元子突然背身过去:“千湖垆没妖,但也快没人了。供奉的事,等你们人丁兴旺时再说吧。”
“道长……”
村民的心中五味杂陈。司游的心中警钟大作。
一群蠢材!废物!一天天就盯着眼前的肉星子,把他钓了这么久的肥肉全毁了!现在好了,朝廷贵族灾年苛捐杂税的烂样是彻底立住了。
司游的心思很好懂,全从眼里透出来了。“都烟子”看着司游的眼,由小放大,从他愤怒的眼放大到他沉默的脸,有些诧异。
是因为梦境里时常发生的景物重叠导致的吗?为什么他的恼怒不耐中,似乎也叠着村民感动悲伤的脸。
他晃了晃头,想要摇回清晰确定的画面,但还没晃两下,眼前的场景就像皮影戏的背景般被轻轻抽走,换上了全新的一张。
“清坊的人好久没送死囚过来了。”
月黑风高,蹲在他对面的人对他小声嘀咕道。
现在自己又是谁?他低头看了下自己,也是蹲着的姿势,伸出的两只手黝黑皴裂,掌纹手缝里全是酒香。
没有梦寐的提示。跟宁阀的父亲一样,是一个名字不被知晓的“村民”。
如是想着,嘴已经先一步动了:“是啊。说好一个月送一次,现在蛙妖们连骨头渣子都啃完了,别说天黑后、哪怕是白天我都有点不太敢出去,看着它们盯着人的红眼,鼓鼓囊囊的脸颊,我就觉得害怕。”
“哎,没事的,清坊人说过了,这些都是被驯养的妖宠,在没得到命令前、哪怕饿死也不会吃人的。你还是多担心担心咱家的酒吧,大哥,当时说得明白,每个月都会根据每家产出的酒水量来定下个月送来的死囚数,也不知道蛙妖最近是怎么了,泌出的酒液少得可怜,这事儿可是一步慢步步慢,咱们家可绝对不能被比下去啊!”
“我知道我知道,可这也没办法,它是妖,我们是普通人,难道还能逼迫它给我们下奶吗?”
“不是下奶,是酿酒……”
“知道!我说弟啊,咱们才过上几天好日子啊,你就开始文绉绉嚼字眼了。横竖是妖挤出来的东西,是奶是酒还是奶酒都无所谓,那群大人物竟然还花这么多钱包下一整个村就为了喝妖的体-液,这世道,嗐。这种玩意儿,倒贴给我钱我也不会喝的。”
“真的吗,哥?等钱真给到位了,你肯定会喝的,我还不知道你吗?”
“去!”
“扯远了,说回酒水的事。真是撞邪,我之前只知道种庄稼有好年坏年,却没想到酿酒也要看天意,这个月蛙不产酒,还来了个生人四处打听。哥,咱们村的好日子不会就要到头了吧?”
“胡说!好日子不是过没的,都是被你说没的!那个爱打听的家伙我知道,穿着一身破道袍,那柄拂子倒是干净,但估计也是拿鸡毛牛毛什么的以次充好。咱们可都是见过清坊那群人,那打扮,那气度,说实话那脏道士拿什么比?咱们还是想想怎么给蛙妖祖宗们弄来口粮吧。”
“哥,你的意思是……挑那道士下手?不成不成,他看上去正值壮年,很难得手吧。他身边的瞎小孩倒是可以考虑。”
“别扯。…好吧,我是动过心,但你没看见?这道士成日贴身带着小孩,即使不带的时候,也有另一个男的负责看管——那男的穿得倒是有几分意思,跟清坊的人差不多,估计有点身份,轻易动不得。不过主要还是他们都是外人,底子不清楚,上次那个猎妖人不就是因为我们没摸透、才让他负伤逃走了?如果再逃出几个重伤的外人,咱家和千湖垆的好日子才是真要到头了。”
他看到对面和现在的自己脸十分相似的男子嘿嘿一笑:
“我听明白了,哥,你是想挑自己人下手了。”
随后,他感受到自己的两瓣嘴唇不由自主地激动又小心地碰撞:
“对。咱们二舅最近病了,当外甥的,好容易挣到点钱,该去探望一下。二舅老了,再病,那一身皮肉都要瘦松了。咱们明早就去探病。”
虽然知道这个梦境不由自己做主,但被迫感受着不属于自己的胸腔内心脏激烈的跳动,这感觉是真挺恶心的。他无趣地想道。
他要的不是这种东西。
这种见利思迁的想法,就像千湖垆里蛙妖皮肤上不断分泌的黏液,往往会抱团聚集成疙瘩斑点,随处可见。
他想要的是类似蛙妖皮肤的东西。但要剥去其上黏稠、湿润和褶皱的东西。
无鳞、无羽、无毛、无骨。单纯的,纯粹的,可以从外包裹,也可以由内穿透;既能安心,也能动心。
司游的眼神就很接近这种。但细看还是差了一大截。
“可真够挑的。”梦寐的声音忽然从体内响起。
眼下场景的两兄弟似乎听不到其声音,自顾自地继续商议着细节。
他套着哥哥的壳微微一笑,似乎是吓到了对面还在喋喋不休的弟弟:
“怎么了?你不是一直知道的吗?”
“没怎么。通知你一下,你的心好了,马上就要全部结束了。既然你想看更‘纯粹’的,我再推这个梦境一把。不过后果自负,看你承不承受得住。”
他——妖七的“好啊”还没出口,脖子突然酸软折下,头颅垂下被压入胸脯中,紧接着视野一转,下一秒,他发现自己就被梦寐扔到了一个不太好的场景。
“师父……”
真正的都烟子,或者说司游回忆里真正的都烟子,睁大乌黑的双眼,充满恐惧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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