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没?好好看着道长,别让他寻短见,一有什么异样就抱着都烟子在他床头哭。”
司游叮嘱宁会揭道。两人身边是刚被司游趁隙打晕、躺在床上的仙元子。
背着都烟子的宁会揭一脸苦相:“就像你刚刚干的那样?”
司游看了他一眼:“怎么?觉得我刚刚做得不对?”
宁会揭被司游照旧普通的一瞥给吓到,但还是说了:“我觉得拿小道长威胁道长是不对的。”
“威胁?”
司游伸出手,宁会揭立刻想往后躲,但还是被他抓住肩膀、语重心长拍了两下。
“平心而论,已经出现了三具尸体,我们不处理掉难道还要陈列示众?而且我只是让他等一等,再等等看接下来千湖垆还会发生什么,没说不让他最终认罪——当然,如果他能听我的,我肯定不让他去。最后,我作为好友有必要提醒他,都烟子是他的亲传弟子,当师父的如果都被师门处决了,猜猜徒弟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说完,司游看着一声不吭、肩膀格外紧绷的宁会揭,思考几秒,作恍然大悟状:“你该不会和被我处理掉的三具尸体其实是亲戚……”
“不是啊!”宁会揭极力否认道,有些崩溃,“千湖垆沾亲带故的基本都是自成一个村子、要么就是俩隔壁村,我从自己屋子走到那三人的村都要走好一段路呢!”
“真的吗?没骗我吧?”司游语气很轻松。因为他觉得宁会揭骗人也无所谓,毕竟心软人又懦,闹不出太大的。
谁料他刚如此想,宁会揭便一反常态,严肃说道:“真的。还有,我感觉你和我们的想法有点不大一样。”
“我们”代表谁?这人该不会是在指自己和仙元子吧?司游一时没反应过来,任由宁会揭接着说道:
“虽然我是普通人,看不见灵力,但光是看到那三个人在你抬手时瞬间化成血雾被洒满稻田的样子,就知道你绝不是一般的猎妖人。”
宁会揭停顿了下,道:“和之前来我们村的那些猎妖人,不是一个档次的。”
“现在我也跟你‘平心而论’下。平心而论,如果我一出生就拥有如此高的天赋,看待世界的角度肯定会和普通人不一样。但我觉得吧,很多事情不是非要有利益相关才能拥有资格看待的。”
“什么意思?”司游有些迷惑。
宁会揭咽了口唾沫,看向躺在床上闭眼的仙元子:“就像道长一样。其实他完全可以从一开始就把自己从整件事情摘得干干净净,他这样的身份,说自己看到有人当场行凶、出手制止不慎意外杀人,也不会有人有异议或者追责他的。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择出属于自己的那份责任。”
司游更不明白了:“他哪来的责任?虽然我对拿死囚喂妖没意见,但被道长杀的两兄弟可是要拿自己病重的舅舅喂妖啊,大家都知道这种人被扭送去官府是什么下场。”
听到司游的声音即使克制、仍染上了些许火气,宁会揭直视他的眼,道:
“我对他们两人死没有任何意见。他们是该死。但是人怎么死、被谁杀死,真的是不一样的。就像道长一开始说的,即使死囚注定要死,也不该被断尸裂体被拿去当作妖的口粮。我是千湖垆唯一一个不做酿酒生意的人,不光光是因为过不了拿人肉喂妖的槛儿,更是因为清坊猎妖人说召雨蛙妖吃活肉、产出的酒液质量才会更高,所以其实……”
宁会揭讲到最后,神色痛苦万分:“清坊只是运来人,真正下手动刀的,是千湖垆的村民们。”
“你相信我,即使知道自己杀的是该杀之人,真这么干了以后,很多东西都会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再也回不去了。”宁会揭不知不觉眼含热泪,“我之前,其实也想过跟风,裁缝能挣几个子啊,我手上的老茧已经积得都可以当针线脑插针了,家里还是两间漏风的茅屋。但当我实际旁观看过一次后,真的,真的不行、不行……不行。”
宁会揭扭头,看着都烟子沉睡的侧脸:“所以我明白,隔壁老汉每次看宁阀来我家玩、让我教学针线活的时候都是骂骂咧咧的,但他其实一次也没阻止过,宁阀想帮忙家里酿酒,他也从来不让。千湖垆所有人现在干的这份营生,还不如下九流的屠户。我们不是在造孽,我们就是孽。”
“你们不是。”
床上忽然发出的声音让两人都吓了一跳。司游甚至没察觉到仙元子早就醒了。
他看着仙元子,略含心虚:“你什么时候醒的?”意思是你从哪句开始听的?
仙元子坐起身,脊梁笔直,姿势平白地让人觉得他要开始打坐了,目视前方,眼神坚定道:
“即使你们是孽,你们也是被他人造下的孽。因果到此为止,由我一人承担。”
司游看看他,又看看宁会揭,实在被二人的话搞得百思不得其解:
“我真不明白。千湖垆是由符箓门庇护不假,但整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村民们自己的选择,清坊即使给他们提供了机会,作出决定并付诸行动的是他们自己,行为在哪,因果才在哪,除了那两个送去官府也得被处极刑的人渣外,整件事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司游此刻一反常态、步步紧逼,最近心底积攒的烦躁经过连日发酵、终于启封出窖,泼向仙元子。
他心里知道,此刻的自己很危险,近乎于撕下“猎妖司家”家主的伪装。但转念一想,目前他和仙元子争执的点都在人不在妖,应当不至于让好友对自己这个人产生怀疑动摇。
仙元子的眼神没了之前的愤怒,只剩下悲哀,看向司游。
“他们的确是人渣,各种意义上都是。人群的渣滓,上层人的渣滓,都是他们。司游,你说因果随行为,清坊所行才有村民所为。”
司游立刻想要开口辩驳,仙元子抬手示意住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没有清坊,两个会为利谋杀亲人的人,迟早也会在其他境况下这么干。”
听完这话,脸色憋屈的司游长长出了一口气,心下舒坦一些:“你知道就好。”
“但是,我们凭什么能预设他人呢?”仙元子面色如水,“在今天之前,哪怕是我本人告诉你我杀了两个不会灵力、早就放弃抵抗的普通人,即使他们罪恶滔天,你会相信吗?”
“……这不一样。”司游烦躁地抓了下耳后的皮肤。
仙元子凄怆一笑:“怎么不一样?你以前一直跟我说,人是很复杂的,哪怕是类似的情况,细节的不同也会导致全盘性质不同,作出的选择也会不同。你说这话是嫌我有些时候做事太非黑即白,怎么今天你我竟反过来了?若没有清坊的利诱,你怎么就能肯定那两兄弟便一定会在类似境况下做出弑亲之举?他们以前,可从来没有亲手分尸过人、像饲料一样喂给妖过啊。”
司游无力再辩。不是他认输了,也不是他服了,而是他刚刚忽然想明白了,立场永远大于善恶。他和道长根本不是一路人。
就像仙元子觉得此事之重在于善恶,他觉得此事之根在于立场。
仙元子觉得善恶会被立场逼转诱变,而他则觉得有了立场才有资格定义善恶。
收编符箓门的路,在司游眼里忽然变长了很多,一眼望不到头。包括走在前面仙元子的背影。
司游木然道:“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解决此事?那三人我已经毁尸灭迹了,接下来你要不要先拷起我?”
仙元子接过宁会揭背上的都烟子,放到床上,以手抚其发顶,一点点摸顺都烟子散出发髻的乱发。
“人全是我杀的,该承担责任的是我。”
“只有两人是你杀的。”虽然知道没什么用,司游依旧强调道。
“对。”仙元子轻轻说道,像是怕吵醒渐渐眉目疏散、沉入梦乡的都烟子,“只有两人。还有一人,是为清坊带来的召雨蛙妖而死。我必须彻底解决这件事,才算偿罪还孽。”
到现在为止,司游大概猜出豢妖部属下的想法了。
一字诀,拖。拖到千湖垆有村庄出事,拖到有村民按捺不住、自现丑恶嘴脸,跟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一样,即让道长明白整件事的核心在于村民们的贪婪和麻木,而非清坊以死囚饲蛙妖酿美酒的生意。
但还是那句话,他们不是一路人。豢妖部的想法根本套不牢、改不动符箓门之首的做法。
这件事到底该如何收尾,司游现在竟也一时想不到出路,只能心情复杂地看着对宁会揭说话的仙元子:
“我的同门几日后便会赶到千湖垆,具体日子未定,得看路况脚程。若在他们到达后,清坊的猎妖人还迟迟不现身的话,我们就不等了。”
宁会揭紧张地问道:“意思是,你们到时候会歼灭千湖垆的全部蛙妖?”
仙元子点点头,淡然道:“届时,我会先和几个人回符箓门,其他人则都留下来驻扎千湖垆、以防你们出意外。作为杀生铸错之人,我理应在事情结束前被关押,也无颜面继续留在这里了。免得死者们的其他亲眷见到我,脏了眼睛,碎了心肠。”
司游问道:“什么,就回去啦?如果在你回去后、不,甚至可能你前脚刚走,后脚清坊就来人了,到时候你再赶回来嘛?何必呢,还不如杀完蛙妖后立刻杀到清坊去,质问清坊那帮人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宁会揭听得快发抖起来,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司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可是清坊,听说那儿随便一个店坊进去都比我们整个千湖垆大,而且它可是清侨城的……”
“知道。再怎么大,不还是个作坊起家?”司游冷笑道,“别怕啊老乡,他们有灵力,我们就没有?他们有人,符箓门就缺人?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商贾走贩,还比得过咱们的正统道门?再不济还有司家的人,我待会儿就放只信鸽,把人都喊来,清坊用猎妖人做些灰色营生,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们黑吃黑,反正闹到官府去、大家都是猎妖人,都吃不了兜着走,谅他们也不敢闹大。”
见司游这话说得,令人一时分不清是阴阳怪气还是真情实感,有种破罐子破摔的豁出去感,宁会揭和仙元子都沉默了。
仙元子欲言又止,张口好几次。司游立刻笑着看向他,说道:
“怎么,觉得我被你气疯了?老实说,刚刚差点就是了。但幸好,在气疯之前,我先气醒了。你说得对,没有清坊的因,就没有千湖垆弑亲饲妖的果。只是这段因果即使有你介入、是否全需要你背,我还是跟你持不同意见的。仙元子,我是什么人你一直知道,看起来很好说话,其实也很好说话。”
“啊?”仙元子实在没忍住,情不自禁发出迷惑一声。
司游不理,只继续发表自己的观点,掷地有声道:“我不同意你死。”
因为他现在已经想好怎么收尾了。他打算让之后最先来千湖垆的清坊倒霉蛋们死。哪怕有豢妖部的人——或者该说,正因为是豢妖部的人,干出这种蠢事,他作为司妖尉才觉得他们是真的该死。
“……”
“我知道你的为人,你也知道我的脾气。以死谢罪有什么意思,你要真想赎罪,下半辈子就该去游历更多的地方、找出更多的‘千湖垆’,再去解决它们的破事难题。我还是一样的观点,不谈清坊,那两个人渣即使今日不被你杀、之后也会因为第一次侥幸得手而再次甚至屡屡对身边人下手。你觉得你杀人错了,行,我认;但你要是觉得杀错人了,我第一个反对。”
“……我同意。”宁会揭忽然出声道,“道长,我知道自个儿人微言轻,没什么见识,但有一句话,我求您听,您也必须听:别急着死,多等几天,看看其他村民的反应。还有,我们得去那俩兄弟的屋子里查查,我总觉得不对劲。他们俩平常面相看着的确称不上厚道人,但现在真为了酒水的产量直接杀了亲人,我总觉得哪里出了大岔子……”
司游心下一震。但面上平静无澜。
好在场面变了。一对二变成了二对一。
两个人出于不同的目的,齐刷刷看向仙元子。
仙元子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内心感受。因为他……呃……“他”,时间到了。
“时间到。”梦寐的声音回荡在此刻仙元子的身体内部,唤醒了作为仙元子身份存在于此梦境的妖七。
“一直不出声,是扮上瘾了?”
妖七听到梦寐的声音上下左右前后内外地环绕着自己,自己听得到他、摸得到他、看得到他,却唯独无法描绘出他。
“没呢。刚刚,我一直忘记了我是我。你真厉害。”
他无处不在,自己却置若罔闻、触若无物、视而不见。
也许这才是梦寐真正的形态。在他被摧毁肉身、在梦境中不断逃匿潜藏后演变至今的形态。
“少拍马屁。我又不是马。”
果不其然,梦寐假装不高兴了。
“你如果真是马,我拍马屁才要出大事吧。”
真是吃了很多人的一只妖,每个反应都很像人呢。见过的所有妖,确实都不怎么会骗人,各种反应上都体现得出,他想道。
“滚。”
于是妖七滑入了下一个梦境。
梦境之间的距离比他想的要长得多,但比人心之间的距离短很多。因为在穿梭的过程中,他的耳边充斥着接下来这个梦境所有人的所有话语,像毛线一般穿过他、缠满他,毛躁的边缘无时无刻不刮搔着他的五感。
在长短难测的路途中,他只听得到各种心声话语,自然听不见被隔挡在最后面的飘渺一句。
“最后一个梦境才是开始,因为它是结尾。还有,你的心其实还差得远,刚刚是骗你的——妖是会骗人的,爱骗人的人。”
在你的心彻底长好前,在梦里挺过去吧。哪怕它的痛苦堪比剜心剖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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