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口?”司游将酒提子递给宁会揭。
宁会揭还没来得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身后的宁阀就蹿了出来:“好!”
“好什么!”宁会揭直接夺过酒提子,将里面的酒尽数泼回坛中,“你一个小孩瞎凑什么热闹?”
宁阀立刻不甘示弱地瞪回去:“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额……”宁会揭尴尬地转头搔脸,然而对上了特地和他对视的司游的双眼,两只琥珀色的眼像是要把他活包成标本。
司游看着他,眼睛一动不动,抬起手闻了闻刚洒到自己手背上的酒:“小姑娘说得对啊。所以你为什么要她也一起来?”
“那谁让到了每天下午她来找我玩的时间呢……我不带她,难道让她回家去跟她爹一起陪蛙妖?”
“玩?现在是玩的时候吗?”
“当然不是。说是玩,其实基本是我给她扔几块布头裁裁剪剪,也算是将我家手艺传下去了,毕竟我三代单传还父母双亡,不教给她也是浪费。”
“你跟我扯什么呢?让她回去。这不是小孩该来的地方。”
“可是他也在啊!”宁阀不服气地指着仙元子身边的都烟子喊道。
此时的都烟子的眼睛是黑瞳状,圆圆两颗仰天看,装满了师父。
仙元子头疼地将宁阀也拉到自己身侧,护着一左一右两个小孩:“算了,来都来了。正事要紧。”
“现在唯一的正事就是这个。”司游抬高手腕微微侧转,又打了一提酒出来,将酒提子里泛着淡红光泽的酒水展示给大家看,“厨子出锅前得试菜尝咸淡,满千湖垆的人都在酿酒,就算是妖酿出来的,我还真不信他们一口没尝过。”
宁会揭犹疑道:“别人我不清楚,至少住我隔壁的几户人家,我是没看过他们试酒的。清坊的人将每道工序都交代得很清楚,也从未提过要村民们提前尝酒测品质。”
司游微笑道:“不是你一开始提出觉得哪里出了岔子的吗?真来了人家家里,又觉得酒没问题了?满屋子里,就这十几坛酒最没人味儿。我个人的建议是你先喝一口,我俩在旁边看以备不虞,也方便及时援救。”
“别开玩笑了。”仙元子抽走司游捏着的酒提子把手,凑近了细看慢闻,“我觉得问题未必出现在酒上。酒就算不饮下肚,气味强烈且易散逸,若真是酒出了问题,为何现在才出?且为何只对两人发挥作用?”
司游沉默了,思索一阵后才开口:“你说得也有道理。虽然是妖分泌的酒,但若真有问题,那些上层人绝不会特意挑选酿酒地点、长年累月地为自己造酒饮乐。”
他小心翼翼。他步步为营。他终于成功说出了这句互相探讨后看似客观的结论。
屋内众人各怀心事,一直波折不断的梦境似乎变成了一潭死水,所有人的波纹都在此刻静止、不再往外扩开与他人的波澜撞出涟漪。
妖七便沿着此刻凝固的涟漪、以此为桥,从酒提子受限的视野里溅到仙元子专注的眼里,再跃到司游看似不经意的余光里。
没错,在这个场景的梦境里,他成为了酒提子里的酒。
酒的视角晃动而全面,因为他不是作为某一滴特定的酒存在,而是共享着所有酒的意识和感知:
未启封坛内的昏暗视野,拥挤又摊开的触感;被摇晃的手荡到半空、紧接着溅落于地过程中的蒸发散逸——司游梦里的千湖垆永远流着潮热的空气,雪山的存在也不能送来分毫凉爽——在空中以肉眼难见的毫滴划过的过程,像流星俯瞰大地一般将屋内众人的各异神态全部收于眼底,最后这个视角最终归于沉寂和黑暗,被其他酒液浩若繁星的视角争先恐后地补上。
于是作为梦境里的酒水,妖七只感到自己在潮热中不断在消失又不断被补充,心力也是如此不断散逸又再生,看到的每个人的形态和立场都是永远模糊且随时互换的,只有他以明为暗、以动为静地藏在不被人注意的每个角落窥探。
诡异的角度,海量的感知,妖七作为酒液存在并观察的每一刻都是与自身极致的拉扯,浩繁庞大的信息量每秒都在冲刷他,有许多时刻他都快忘记自己是谁,归于由召雨蛙妖体-液诞衍出的点滴酒水。
他的世界忽大忽小,小的时候很小,连梦里人说话溅出的唾沫都能淹死他;大的时候很大,所有人的心思在他眼底变成了老鹰在空中巡游时看到的兔子,连下一步行动的路径都可轻易预判。
就像他现在一清二楚司游接下来会干什么——他会在看似赞同仙元子的话语后、继续察看屋内其他细节时,背过所有人,脸上露出一个无奈和嘲讽的笑。
司游拿起桌上的一个空碗,里面有干掉的几粒米饭。
“这家日子过得挺好的。大白米不吃干净,还剩碗底。”
“他们家在千湖垆确实算过得不错的。”宁会揭说道,“那天回来后我去打听了,我说我怎么对他们家没什么印象。这家人姓卢,原先穷得揭不开锅,之前每年他们家都是种半年地、再去外面讨半年饭,出了名的口条好——这年头讨饭不光要会说好听话,还得有才艺会唱曲什么的。但前几年闹旱灾,这家死得只剩一个,刚好就是在外讨饭的那一个,在他那一辈排行老二。他还带了两个孤儿回来,让他们管自己喊二舅。”
“原来如此。原来不是血亲啊。”
司游明显松了一口气——在空中散逸的酒水微滴中,他的表情显得格外如释重负——转而用一种试探的眼神看向仙元子。
然而宁会揭严肃地说道:“可正因没有血缘关系,饥荒年的救命之恩才显得更重。我真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也已经发生了。”司游轻飘飘地截断,“没那么匪夷所思。多出去走走,就会发现有一类人只信自己不信天,即将曝尸荒野的孤儿被陌生人救回家,只会觉得是自身积善行德命不该绝,才不会认为是天意侥幸忘了收走自己的命。”
两人各自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话语传到仙元子耳内,变成了铺展在自己面前的不同思路,登时前途扑朔迷离、令人踌躇不前。
宁会揭困惑不比仙元子少,司游却是目的明确——把大家关注的重点尽量引到选择饲妖酿酒的村民本身的人品、而非召雨蛙妖产出的酒上面。
因为他心知肚明,确实是酒出了问题。
正如几天前他从豢妖部属下口中听到的善后计划:
“大人,有许多妖类吃人后产出的都是上佳珍馐,蜂妖的蜂蜜牛妖的奶,以及我们最近发现的召雨蛙妖体-液,可以用来当作美酒原料。单论味道,妖和动物的产出孰优孰劣,是各花入各眼;我们之所以即使知道千湖垆被符箓门庇护、也要选取此地的原因,是因为召雨蛙妖的酒还有其他大用。”
“是什么?”
“召雨蛙妖的酒在进献贵族们之前,我们先让清坊的踏奴饮酒试验,之后便是低等花女们。每个人身上出现的反应都各有不同,简单来说,就是薄情弱耻,让人褪去理智、只能遵从本能行事。”
“呵……看来这酒和烟膏没太大区别,就是为了寻欢作乐研制的。不过你们是真不怕,万一有的奴隶遵从‘本能’想把你们都杀了呢。”
“这点请大人放心,我们都是挑身子最虚弱的进行试酒,而且会在酒里掺入其他药物,每次试验都是万无一失的,若真有奴隶反抗也会被当场处理的。换言之,就算出现意外,也是我们故意设计出现的。”
“哦?”
“大人,我们不断在酒里加入不同的草药,就是为了试出召雨蛙妖生产的原液与何种草药能结合出让人在理智减弱的同时还能言听计从的酒,当然,最重要的是要加强奴隶们承受的体质,延长侍奉时间。至于供给贵族们喝的酒,我们则是往类似补品酒的方向研制,和给奴隶们喝的截然不同,是能强魄提神、醒脑健心的。如果是普通的酒液,根本无法与其他草药结合产生如此神奇的效果,只有召雨蛙妖分泌的液体能做到,而它们对生存水质要求极高,否则分泌出的液体会变得奇苦无比,完全无法下咽。”
司游压着怒气,平静问道:“所以,这就是你们非做不可的理由?”
下属低下头:“大人,虽然召雨蛙妖的酒目前只有我刚刚说的用途,但上层相信,此酒迟早能派上更大的用场。清坊不过是先行试验地。大人细想便知,从某种程度上,这可是能控人心智的酒……”
“行了。我知道了。”
司游懒得继续听下去,毕竟能如此兴师动众就为研制目前不能派上床笫之外用途的酒水的行动,想也知道不可能是自己的下属组织得起来的。但不妨碍司游拿他撒气。
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统一的规划,导致管理混乱,以至于原本该直接听从自己命令的属下能随便被其他人调遣作用,根本不顾自己这边的计划铺排。
“其他的我不管,我只要尽快看到千湖垆事情的转机:一,把上层摘干净,代表朝廷的大人们是不会知道这些事情的;二,召雨蛙妖最后肯定会被剿除,做好千湖垆七十二村的后续安置。”
“大人,后续安置是指……”
“等全部断干净后,给他们找个普通的新营生。符箓门开始重点关注千湖垆了,至少近五年不准再让这块地界出事。”
“……是。”
“还有,派人去关注符箓门最近的动向,我怀疑仙元子会传信回去请求派援。毕竟他还在村里一直等着你们这群清坊的猎妖人们呢。”
“是,属下会想办法拖住他们的脚程的。”
“等等,别急着走。这个你拿去。是之前海平侯命我设计的豢妖部职位令牌样品,之前的那版他不满意,按照他的想法改了。”
“遵命。那您身上的这枚……”
“你倒是管天管地,管起我来了。这枚是之前不被海平侯看好的上一版样品,我自己喜欢留着自用。还是说你要我把这枚司妖尉玉牌挂你腰上?”
“……属下告退。”
在司游的梦里,他的心思便是梦境本身。死去村民的屋子在转眼前就完成了两次切换,随着他的步伐和动作切入月夜密谈,又随着他的再次转身回到了屋内,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
再回来时,众人脸上皆是无功而返的神情。
司游面上也是一副没找到线索的无趣样,心下窃喜,对着仙元子耸肩道:
“我们先回去吧,等你的符箓门同门来了,再调查也不迟。你这几天好好休息,带带孩子,顺便认真思考下我们的话。”
宁会揭也附和道:“是啊道长,虽然那两人……”
说到这时,他陡然打住,差点忘了屋里还有孩子在呢。停顿片刻后才继续说下去。
“但我说句难听的,其实没有其他村民会在意、也没人会追究你的。毕竟唯一会在意他们的人被他俩亲手给……你若是怕麻烦宁阀家里,可以住我家!反正家里就我一人,不过我做饭有点凑合,吃得有点苦哈哈哈。”
一旁正在转为白瞳的都烟子面前好奇伸开手指、让他猜这是几的宁阀,听到宁会揭的话立刻来了精神:
“不麻烦!就住我家!人多了以后每天每顿都能多吃两三个菜呢!会揭大哥也来一起吃!”
“我就算了吧,你爹看到我就没好脸。”
“我爹天生就这样,说话恶声恶气,但家里吃下的剩菜都是他让我给你送一碗的。”
“嗐……下次剩菜能不能多剩点好菜。”
“那不行,我们也得吃呢。你不如饭点直接来我们家吃。不过家里没凳子了,你得蹲在门槛上吃。”
“那不就成讨饭的了?”
听着旁边吵吵嚷嚷,司游拍了拍仙元子的肩,笑道:“发现没?看看你徒弟。”
用不着司游提醒,仙元子早就关注到,一直腼腆不爱笑的都烟子自从到千湖垆住了这小半个月后,且不说脸色红润了,情绪也更稳定了——通天眼的控制越来越熟练就是最好的证明。
宁会揭还在和宁阀讨价还价,已经商量到今晚多加一个菜是去捞鱼熬汤还是拔野菜凉拌;同时宁阀还在都烟子眼前比划手指,都烟子一边听着二人对话,一边小声地报出正确数字。
“三。五。一。零。二。”
“错啦!”宁阀得意得弯了弯伸出的拇指和食指,教导都烟子,“这是八!”
都烟子不知所措,先自己照样学样、掰开手指数了数,数了好几遍都是两根手指,向师父投来求助的眼神。
仙元子心底一软,走过去蹲下来,用自己的手握住都烟子的小手,教他五以上的手势该怎么做。
在满室酒香里,所有人的心智都被熏催得有些松泛,每个人都放松下来,流露被压抑的或放大已显露的情绪。包括司游。
除了酒以外,没人注意到他此刻脸上露出的笑容,欣慰、惬意,带着总算重新掌控全局的片刻轻松。
对,就这样下去,过好自己的日子,何必管一两个过不惯好日子非要作死的渣滓呢?
这些渣滓,会出现在任何状况里,这点他明白;但他不允许这些意外的出现搅乱他和国度的宏大计划。司初边想,边注意到自己虎口处溅上的一滴酒水,立刻掌心蕴灵、将之挥去了无痕。
说到底,只是河流奔腾而过、冲刷重塑大地时溅出去的几滴泥水罢了。别太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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