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村民无法继续谩骂和呼吸的司游很快帮仙元子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啊不对,不能说是“想要的”……司游看着眼前歪在墙角处、半瘪的小孩,比起厌恶,心中更多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应验得证感。
内脏全没了,估计拿去喂蛙妖了;墙上挂着几把剥皮、剔骨、放血刀,一看便知这家人处理死囚早已是熟门熟路,给孩子切开的刀口看起来也很利索。
他知道此时此刻,仙元子恐怕根本开不了口,便解除了抽走村民周身空气的术式,率先问道:“这是你的孩子?”
终于能够重新呼吸的村民,第一反应不是大口吸气,而是忙不迭地摇头。配合之后喉咙发出的大声换气,看起来像个横放的风箱。
“那是谁的?”
听到司游的问话,村民立刻急着点头哈腰回答,手舞足蹈像在拉自己:“是东边邻居家的。”
司游一听就明白了:“你们两家换孩子杀?是为了酿酒吗?”
村民犹豫,但又不敢拖延,缓缓地点了头。
“为什么?”仙元子总算开口了。很奇怪,此刻他的声音落在其他人耳朵里,反而捕捉不出什么情绪。
就像被反复碾压出汁多次后过滤剩下的果子,只剩下干皮果络撑着,大家都听得出这是仙元子的声音,但这道声音里再也寻不见他曾经的气息和汁液。
听到仙元子这样,司游心里自然说不上好受。但他知道这是必经的过程。
眼前易子互酿的事件,恐怕在千湖垆早就不是唯一一起了,只不过眼前这位倒霉的老乡应该是最先按捺不住去喂妖的。
仙元子啊,作为符箓门这代的支柱,今日你就睁眼好好看看自己庇护的都是些什么人吧。
清坊固然传授其以妖制酒之道,但从来没让他们在断掉死囚供应后竟对自己亲人下手吧?底层人根本不是你平常说的那样,一旦到手的利益有点风吹草动,立刻同室操戈,即便是自己的骨肉,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可再生的资源,最后一点舐犊之情也只体现在交换孩子动手上。
他们侍弄的东西从黑土地转为杯中物,生出来的孩子便从劳动力变成了酿酒料。而这一切的发生都仅仅是因为清坊两个多月没人来。
当然,还有一点召雨蛙妖酒水的作用。只有一点,毕竟是催化人本性的琼浆,说到底还是他们的劣根性导致了如今的局面。
司游对下属的冷处理方式十分满意。他看着村民嗫嚅,一时无法回答仙元子的问题。
“为什么?”仙元子又问了一遍。
村民依旧答不出来,甚至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司游,又看向一旁沉默的宁阀父亲。
为什么要苦苦追问呢?有些答案,非要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司游不动声色地看向宁阀父亲。刚刚他选择对这位村民动手,就是因为看到了他俩之间的眼神传递。他不觉得道长会丝毫没注意到。
于是,他几乎是在等待一个已知的必然结局,开始百无聊赖地到处乱转视线。
这家屋子内除了贴墙而挂的众多屠刀,还有沿墙角堆满的酒坛,每一坛的味道都远比宁阀家存着的酒更为浓郁,气味重而不腻、绵而不缠,连不太懂酒的司游都情不自禁多吸了几口。他的线也是,贴着他的指根抖了好几下。
催发劣根性的酒,闻起来倒是如雪山化溪般清冽沁心。
然而屋内不是所有人都与他一样有随时能欣赏美的目光。比如宁阀的父亲,那位总是扎着薄到能透光的头巾的老乡,此刻就局促不安,一副想走又想留的样子。
想走能理解,屋内躺着一具说不定前不久还跟宁阀一起玩过的小孩的尸体;想留也能理解,好奇惊悚诡异的事情如何发展是人之常情。但司游觉得他没表现出来的心情远不止这些。
妖七也是这么觉得的。他此刻就作为挥发出空气中浓郁酒香的一份子,以肉眼不可察的形态悬浮在每个人的耳边身畔,随着各人不同的呼吸节奏起伏在情绪的风流中。
司游家主的风流此时很惬意放松,像平原上的溪流散漫淌去,路过包裹住每个人的周围,刮刷带走一点自己中意的部分。
仙元子连月来坚守的、顽固的冻土,就被他坚持的风流时刻不停、朝夕日夜地刮得溃散软泞了。
“为什么?”仙元子重复了第三遍。语气不改。
然而仙元子始终如一的语气却像一把不改锋芒的利剑,刺得村民的舌头往外吞吐。
“道长,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呢,为什么你在我们这住了几个月,还能问出这种问题?你听不见吗?你看不到吗?”
司游没想到村民能说出这种话,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像纸窗外透进来的夕阳,暮云溶金,只露出一线的琥珀色眼眸反射着残阳的血色。
“我们所有的稻田都毁了,早就成了蛙妖的巢窝,千湖垆世世代代种地为生,如果不是为了高价的酒水,哪个庄稼人会迫不及待毁了祖宗们传下来的土地变成酒糟妖池?你应该早把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吧,清坊的人说好一月来一次,可他们却快三个月没来了!”
村民的声音,到最后充满了恐惧。话语的气息颤抖如碎穗落地。
“我们只能猜,猜他们到底为什么不来?是我们上次提供的酒水不够好?还是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酿酒地?如果他们一直不来,我们之后的营生该怎么办?蛙妖们会不会饿到极点后开始吃我们?”
他又看向宁阀的父亲,眼神在求助中掺杂着点怨恨:
“老宁,你知道的,我一直想翻新屋子,你也想,但我们都只攒了一半钱,这笔钱高不成低不就,我们难道要迁居去异乡再买块田继续种、继续过以前那种看天吃饭、随时有可能饿死的日子吗?!他们在你家住了这么久,你为什么还没和他们说清楚?还是你也知道,他们其实根本没法懂——”
恐惧变成了愤怒。混着火红如血的夕阳一起在屋内燃烧。
“我们回不去了!”
最后一句落地后,所有的气息都忽然消失了。妖七能感知到的气流也是如此。被重重风流如蛛丝般捆缚的梦境陷入了僵停的状态,没有一丝活气。
夕阳的光在落山前一刻是最亮的。此刻屋内却极黑。因为夕阳全到了陡然睁大、看向仙元子的司游双眼之中,烧得空气都要干涸。
渐渐地,气流开始回归。
司游本以为,在村民说完后,仙元子会自此认清,或痛心疾首或冷漠如冰。然而他大失所望。
仙元子依然保持着同样的语气,平静问道:
“杀了孩子后,日子就会变好吗?清坊的人就一定会回来收购你们的酒吗?”
听到仙元子的问题,原本已经准备硬着头皮迎接一切的村民愕然,极度的害怕和宣泄后,便是控制不住地发笑:
“清坊的人回不回来都不要紧。我们已经知道这酒是稀罕物,可以运到其他地方卖。总会有有钱人想要一杯和王公贵族桌上一样的酒的。”
“那孩子回不来,就不要紧吗?”
司游都不忍心看仙元子之后的反应。他还是不死心啊,非要问到别人把自己全剖出来、把里面的五脏六腑红白黄黑一股脑倒他脸上才甘心吗?
“断了进账,我们全家迟早会死。先是孩子,再是我们。既然孩子迟早先死,不如趁现在家里日子还好过点时死。”
村民说到这里,忽然眼含泪光、柔若暖烛。
“我和邻居说好了,晚上全烧肉,让他们放开肚皮吃。家里预备几个月后过年吃的点心全拿出来了。我们都拿出了最好的手艺,烧肉炖汤时放足了料酒,用的就是坛子里剩下的酒底。他们都睡着了。我们当然都舍不得自己孩子痛。这招还是老宁教我的,之前本来都说好了,应该由我们先换,你每次都是说话最难听、干事最心软的那个,我等不起……”
比起屋内人的惊诧,木门率先发出了吱呀惊叫——所有人转头回去,看到了门外来找他们的宁阀和都烟子。
仙元子本以为事情在听到村民自述的最后一句后,不会变得更糟了。
看到孩子后,他下意识往墙角尸体所在处站,想遮挡住,但看到宁阀的眼后,他便颓然放弃。来不及了。
“爹。”宁阀像平常一样,脆生生地喊了一句,“我们回家吃饭吧。”
宁阀的父亲此刻脸色一如头上的破头巾,薄白得像能透光。
没人应宁阀。
最后还是都烟子想往回扯宁阀的袖子:“我们先回去。”
宁阀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往前又走了一步,带着哭腔道:“爹,我们回去吃饭吧。我以后不吃肉了。”
都烟子也坚持地紧紧抓住宁阀的袖子,不同于之前打满补丁、一扯就散的袖口,宁阀今天穿的新衣服很耐拉。她身上的衣服是半个月前让宁会揭给新做的,本来她爹说要等到过年才给穿,不知怎的昨天忽然给穿了。
司游站在一边,看着满屋无话的人,忽然发现从小孩子的高度,是能比大人更方便也更全面看到一些东西的。比如墙角孩子的尸体。
但是宁阀和都烟子的目光从头到尾都没往尸体的角度偏移过。他们俩到底在门外偷听了多久?
宁阀看着她爹,终于等到他开口。
于是她看到自己的爹忽然怒不可遏,大吼大叫道:
“这么晚你瞎跑什么?赶紧滚回家,不然蛙妖要吃人了!”
“爹……”
旁边的村民大笑出声。
她又看到她爹几乎是在笑声出来的同时猛地转过身,双手用力掐住村民的脖子,大拇指熟稔地立刻找到两根气管所在处,想要把此人所有的风流切断。
没人制止他。
妖七在酒香里触摸到了所有人此刻的表情。尤其是被掐的村民。
村民不知是笑得,还是头颅的血流不下去导致的,眼泪像是被大手硬生生从脑袋里挤出来,少得可怜。他边笑,边艰难伸出手,没有试图去挣脱卡住自己的双手,而是盯着宁阀,指着她爹,又指向墙上的屠刀、墙角的尸体,最后指向自己。
宁阀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看懂了。
而妖七即使看过眼前场景很多次,还是很惊叹。
原来宁阀的爹都是靠这方法保证自家酒的质量遥遥领先的。窒息而亡的人确实比开皮放血后的人新鲜很多,妖更爱吃;而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也是这么吃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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