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元子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动不动。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不正常。眼前即将有一条生命消失,他却对这本应该投注全力阻止的事无动于衷,就这样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
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甚至不知道该想什么。
他觉得自己做的所有选择全是错的。
他因一位猎妖人重伤后的求助来到千湖垆,却没有杀掉伤人吃人的召雨蛙妖;
村民们说饲养召雨蛙妖是受清坊中人指引、为了生存万般无奈,自己传讯回符箓门,但错过了最佳时机、也没想到备用的良策,只一味等待,结果同门赶来路上出了意外无法及时前来,自己也拿不出任何其他办法;
再到后来,便是三具村民们的尸体……
一想到当时映入眼帘的第一画面,他的眼后脑中就像升起一簇符咒的烟,袅袅绕绕,光刺电闪,熏得他头晕心酸、照得他眼前模糊,看不清任何人的样子。
也许,他一开始就没看明白过任何人。
“师父。”
都烟子的声音闯入烟雾,就像那天在田埂处一样,他如磁石般的两粒黑瞳,吸回仙元子几要涣散的神智。
勉强回过神,他感觉现在站着的自己像是被面前粘好立住、再用拼凑在一起的五官继续竭力尽好自己的责任。
他想先抛展拂尘、分开纠扼在一起的二人,嘴里尽量发出平常让都烟子吃饭别剩碗底一样语气的声音:“都烟子,天要黑了,带宁阀回去。”
他的拂尘和话语都没得到任何回应。
拂尘抛过空中,清新如泼雪,没有沾染上两位村民倒地溅起的血污,以及被二人撞倒破碎、流了满地的坛中酒水。
没有得到回应的仙元子此刻才是如梦初醒。他立刻用梦魇惊醒般的表情看向站在门口一声不吭的都烟子,看到他总是沉着隐忧的双眼此刻变成了游动着符咒的白幕,看上去就像一张巨大的符纸代替了都烟子内部的灵魂,支撑着他完成诛杀的使命。
宁阀吓得定在原地。她的视角下,左眼是忽然放空、施放杀人术式的都烟子,右眼是仍维持着暴怒表情、颓然倒地的爹。
司游也一动不动。他也是被吓得——但不是因为都烟子杀了村民们。这两个人活还是死,都没太大所谓。
他震惊的是发现自己似乎一直搞错了一开始杀人的是谁。
他当时看到的场面其实很好懂,只是自己太先入为主了,或者说自己其实在心底始终期盼着仙元子能和自己达成共识、达成千湖垆的村民们并不值得拯救的共识。
司游看着眼眶内的符咒渐渐消散、变深重聚成眼瞳的都烟子,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一直被自己忽视、喜欢黏在师父腿边的小孩。
当时自己看到了什么呢?
看到了一脸惊恐、大喊“师父”并企图靠近仙元子的都烟子;
也看到了手上沾血、茫然站在原地的仙元子;
还看到了头颈内折、死相诡异却表情惊愕的村民们。
司游边想,边跟着都烟子重新凝聚的目光、一起投到仙元子身上。
也许自己只抓重点看的习惯该改改了。
当时自己没看到的东西更多。
没看到都烟子身上极不稳定、时常切换、却因为实力被自己忽视的灵力起伏;
也没看到装满都烟子眼里的是他师父的情绪挣扎,没看到当时被自己呼喊、确认死者人数的仙元子浑噩的神情;
更没注意到,即使是从未在村民们面前展现过真实实力的仙元子,作为一个连日来在村里打听询问的道士,目睹行凶现场的他的靠近怎么可能让临死的村民们脸上除了惊讶外没有警惕?!
终于,他明白仙元子为何执意要为两个人渣陪葬,为何分外强调自己杀人的事实。
司游不动声色地变换身位,站到仙元子和都烟子之间,挡住仙元子看向都烟子的目光,说道:
“今天的事,就算一个了结。我们都看到了,两人没有外伤,全是由于过分激动暴厥而亡的。到时候陈列尸体,给千湖垆七十二村的人好好看看,这便是作恶的报应。”
原本吓到说不出话的宁阀听到此话,余光里父亲身上的血迹和被雷灼伤的黑痕突然变得刺眼。她的声音和眼泪一同失控:
“你胡说!我爹是被他杀……”
刹那间,所有人感受到全屋的空气凝滞了一刻。
其中感受尤为深刻的,便是化为酒水微滴散布全屋的妖七。
明明已经成为酒水了,一种被大手攫住的掌控感却突然降至“心”头,恶狠狠地管控住所有人的眼鼻喉舌。
不该看的别看,不该说的别说。
眨眼过后,全屋只剩下司游和仙元子二人依旧站立着。
都烟子在符咒凝眸、恢复神智的一瞬间,就已被司游无声息绕到身后的风刃打晕,力道一如他之前在田畔边的出手。
而全身充斥着悲愤的宁阀也在司游认真出手、灵压降下的片刻后昏倒。
他们二人静静地凝视彼此。
遥遥地,屋外传来宁会揭挨家挨户找人的声音,夹杂着一两声鸡啼:
“宁阀!小道长!你们跑哪去了!天黑了!小心被蛙妖吃掉!”
司游忽然笑出声来。不知道是宁会揭哪句话戳中他的点,他笑着对仙元子说道:
“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的想法你一直知道,你的想法却是瞒得我好苦。不过我赞同你的做法,毕竟用你的话来说,都烟子有通天眼、是符箓门未来的希望。孩子还小,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不能做到小惩大诫、不小心失手杀几个恶人,不算什么。”
仙元子看着司游的笑容,悠散如平日闲聊,却觉得自己的好友无比陌生、再找不出一点平常相处的影子。
见仙元子不说话,司游权当他是暂时默认了自己的说法,便继续道:
“这两人身上的伤痕有点明显,但都可以处理;前面三个人的尸体也已被我轰成血水,蛙妖们估计早喝干净了,况且它们的产出的酒液本就是淡红色,混在里面根本看不出来。等你符箓门的人和清坊那边都到齐,这几个月的闹剧也能好好收场了。”
“收场?”仙元子重复道。
“对,收场。”
司游肯定地说完,忽然想到宁阀,转过头去看着晕倒的她说道:“至于这个小姑娘,我相信宁会揭会好好照顾她直至长大的。小孩子本来就爱胡思乱想,等他们醒来,我们说一半就够了。她爹想换她酿酒是事实,这样的爹,怎么样的死法都无所谓吧。她已经开了窍,有灵力有天赋,以后一定能好好活下去的。”
“她和都烟子不一样。她不会忘记晕倒前的所有事情的。”
“嗯我知道。早感觉出来了,你徒弟的灵力强度远超同龄人,但控制程度实在太弱,完全是在凭着本能施放,与其说是人操控灵力、不如说是灵力在操控他。不过还好他很听你的话,我个人建议以后往集体攻击的方向培养……”
空气中的酒液气味愈发浓厚。但二人都浑然不觉这点,只在其中呼吸沉浮不知高低。
妖七看着屋内鸡同鸭讲的二人,心底控制不住的笑意变成了梦境中浓重的酒雾。雾气之中,只有司游喋喋不休的脸清晰浮现,像是唯一一块漂在水面上的浮木,而仙元子的面孔却像是被深海淹没,整个人只剩下了大概的轮廓。
也许,在司游的回忆里,从这一刻后的好友仙元子便成了海面下匆匆游过、再不见踪影的鱼。他坚持不懈的对话就像是浮木投遮下来的阴影,偶尔与鱼鳞的反光重合,彼此交汇之处只剩下不可知的黑暗,谁都看不清对方。
“你在说什么?”
仙元子问道。
“我哪里没说清楚吗?”司游有些吃惊。
仙元子像在酒雾里飘荡的幽灵,荡着一层又一层白雾,行尸走肉般走到倒下的两位村民身边。
“他们死了。”
司游闻着被仙元子的步伐带动波荡的血与酒味,一直被掩藏起来的想法也如泛起涟漪的雾气,往外翻涌试图接触他人。
“他们不应该死吗?”
说完,司游凭着内心的冲动支配自己,不知是找补还是补刀,又加了一句:“连你的小徒弟都看得出来,他们是该死之人。他是一手被你教起来的,大人们有太多顾虑,小孩却是能一眼看穿本质并行动的。你作为师父,应该相信徒弟的选择。”
登时,全屋的酒雾变成了雷雨天的泼天雨幕,每一滴酒水化成的雨珠都定格在半空、即将落地的前一刻,正反两面折射着千万张司游和仙元子相对而立的脸。
“司游,或许我根本不该收都烟子为徒。”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杀了人?他施放灵力的时候根本感觉不到自己……”
“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就像你说的,小孩子能轻易看穿我们本质,看穿我们内心所想。都烟子是个好孩子,一直以来都是遵照我的脚步前进,遵循我的教导行事做人。正是因此,他才会在之前看到那两个村民拖自己舅舅尸体下田时灵力失控,阴差阳错觉醒了我之前一直让他默念心法的御风咒,将村民们脑子里的邪念作为‘浊’而排之。”
“嗯。他做得没错啊。”
“没错?”
仙元子的声音听起来,像吸附满了湿重的雾气,每一句话都像被摁浸在水面下,司游听不清楚他原本的音调和情绪。
“司游,在你心里,到底怎样才算有错呢?他们杀人有错,我们杀了他们就没错吗?你所谓的没错,就是拿一桩错去抵消掉另一桩吗?”
“……你想说什么?”
“都烟子是个好孩子,他以为他作为道门正统的师父是不会有错的,才会有样学样。他见我除妖为善,便将与助长妖类一切相关的行为定义为‘恶’;他看我痛苦纠结,于是将我说过的不准再饲养蛙妖的话当成不二法令去执行。像我这种自诩善恶分明的人,结果亲手将最大的善酿成了最大的恶。”
“所以你还是要坚持替你徒弟顶罪去死?我原本以为我不会再跟你强调这句话,但,为这些残害至亲的人偿命,真的值得吗?”
“司游,我不能说以暴制暴在任何情况下都是错的,但至少在千湖垆,这一点绝对不是对的。你以为其他村民们没发现之前失踪的三人吗?他们其实早就猜出来了,从那三人家边稻田中蛙妖饱满的状态猜出来的。他们或许不敢肯定那户人家是否死亡,但能肯定的是,有人喂了那户人家的蛙妖死人,才有了今天的事。千湖垆的局面已经无法挽回了。这全是我的错。”
“你到底错哪……”
“若我一开始便狠下心歼灭七十二村全部蛙妖,不优柔寡断,就不会有后面一系列的事;都烟子也是,被我这个当断不断、首鼠两端的师父推到了如此境遇,会在极端的场景中灵力失控也全是由于我的教导和行为自相矛盾所致。我一步错步步错,没有一个选择是做对的。我没能力让村民们在灾年重赋下安居乐业,也没手段能帮村民们在两难境地下两全,甚至连自己的徒弟都没引导好。是我亲手将都烟子、将村民们都推向了万劫不复之地。清坊是村民饲养蛙妖、动杀生罪孽的因,我却是徒弟破戒杀人、村民们自相残杀的因。”
司游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仙元子的话,他句句听得懂,句句不理解。
但司游不会任由仙元子先将自身压垮。他抛出了亟待解决的问题:
“行,你有没有错、以及你的错是不是罪当该死,我们之后再谈。你若真的一死了之,那么清坊呢?你徒弟以后呢?即使你在之后联合同门惩戒了清坊中人、或驱逐或歼灭蛙妖,清坊这条百足之虫别说死而不僵了,你们在千湖垆的举动对它来说根本是不痛不痒,你难道不打算再去巡视下符箓门庇护的其他村庄是否有类似情况吗?还有你徒弟,他还不满十岁,他的未来你想过没有?”
雾气越来越浓重。司游知道仙元子还站在原地,看不到他的脸,却能从他的呼吸中想象出他现在的神情。一股不详的预感升上他的心头。
“你该不会是想让都烟子……”
“符箓门,人才辈出,离开谁都能运转下去,能继续惩恶除善,不缺我这个将千湖垆境地恶化至此的罪人。至于都烟子……”
仙元子低声喃喃道:
“他还小,一切还来得及。我这样的师父,只会诱得他越发偏激。从见到他、收他为徒的那天起,我只顾着让他练习符咒、早日控制好通天眼,因为我觉得他迟早会成为一把斩妖除恶的利剑。现在这把剑还没出鞘,就已经拿了这么多条人命开锋,我作为磨剑人,不配继续持有这把剑。说到底,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地开始,也许都烟子本身也不想成为一把被人引导、沾满鲜血的杀伤利器。”
司游听得两眼发黑:“你是打算驱逐他出师门?”
仙元子轻挥拂尘,将萦绕身边的酒雾驱散不少。在乳白的雾气中,洁如新雪的拂尘原本呈现的与雾气截然不同的白色,似乎也开始被异化。
“不是驱逐。都烟子还没被我领回师门正式拜师参仪。作为已经丧失符箓门宗师资格的人,带着的徒弟又谈何入不入师门呢?司游,我走了以后,好好照顾他。让他学会保命立身,但不要让他再掺和进除了单纯猎妖外的任何事。我相信你能安排好的。”
司游终于不再隔着水珠的反光看到仙元子扭曲的脸。他此刻面容平静祥和,看着自己说道:
“所幸,他现在还没有任何自己亲手杀过人的记忆。只要不继续跟着我或是继续待在符箓门,后续还能矫正。过去我们一起并肩杀了很多妖,但在千湖垆的这几个月,你也感觉出来了吧,桩桩件件事情中,我们俩几乎没有意见相同的时候。司游,事到如今,至少证明我的做法全是错的。接下来试试你的吧。就按你说的,陈列他们的尸体,告诉村民,这是挥刀向亲的下场,看看能否制止住千湖垆的酒水继续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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