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饯花会这一晚贾探春回到秋爽斋里歇息了,虽然已忙活了一整天,甚至能感到太阳穴闷痛的跳动顺到了耳根,却依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桌子上的灯早已吹灭,面前的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纱帐在黑暗中还留着大致轮廓,定眼盯着不放,似乎能慢慢在脑海里还原出纱帐上的花纹。
就这样,贾探春怀揣着白昼时的交际,算计,争闹,谴责所构合而成的压力和疲劳,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距离不过几指头的好似幻影一般的纱帐,感到今夜并不是以往那种能够静心闭目、催人安眠的黑暗,而是总伴随着不知来自何处的朦朦胧胧的奇怪幻象。那些幻象和月亮洒下来的妆粉似的细微斑粒混同在一块儿,布满在室内,穿过被娇黄玲珑大佛手和挂着小锤的白玉比目磬,带着微妙的磬声,从纱帐的孔隙中渗透进来。
躺在床上体会着被幻象颗粒所包裹的贾探春,不可避免地在此影响下看到了一些亦真亦幻,似真似假的画面。果不其然,一个美丽少妇从纱帐外飘来,虽然容貌可人,却总让她觉得有一股阴微卑贱的气质扑面而来,兀不是赵姨娘么?眼见着那张熟悉的脸被暗淡的月光投射到眠枕上,贾探春意识到自己在这万籁俱寂的幻想世界中,也依然用生分的“赵姨娘”来称呼亲娘,不觉地心头一动,竟有些伤感起来。而这伤感,又不是单纯的出于所谓的良知和愧疚,更多的是出自于她与生俱来的别扭的骄矜。
她回想起了自己怎样的每日在这大观园中步步谨行,而亲娘又是怎样的时常厮混胡闹,给她做下了一个又一个的污点累赘,让她不得不在各种主动与被动的因素下与至亲愈行愈远,逐渐切割。猛可地,贾探春感到与命运抗争之事实属吃力不讨好,而这竟是多年来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贾府里生存所培养出来的智慧所带来的负担。想想那个小无赖环儿,说句良心话,他过得也不容易,可贾探春认为他至少比自己过得好,毕竟有些烦恼与责任是伴随着智慧与志气的,没有这两样东西可言的人自然想不了那么多,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傻人有傻福。要是自己也是个没点儿成算,浑浑噩噩过日子的小人物,说不定倒活得快活些呢。
这般想着,贾探春忽然从床上坐起来,瞪着面前的虚空,后悔道:啐!若是像赵姨娘母子那样活得不三不四,不伦不类,不上不下,还不如死了!须知我贾探春才自清明志自高,虽则出身稍低,也凭一己之力弥补了,又生得一张好面庞,还有一腔抱负与才干还未施展,难道一时竟熬不住这一点点的压力,挺不过这段低迷期,就要放弃一路以来的成果,自甘堕落不成?我贾探春怎地一时糊涂,险些儿向那可恶可恨的血缘投降了,将来若是永远和赵姨娘母子相提并论,和那类见识阴微鄙贱的人共荣辱,可不是甚么好日子!哎!看来我贾探春大概是今日累昏了,免不得露了脆弱,幸好今晚这些话儿只有我自己知道,否则日后在大观园的为人处世又得添上多少障碍呢,我以后只要一味地选择能让老爷和太太开心的事便够了,倒不如早些睡了,明日收拾齐整了起来,继续去王夫人和宝玉兄弟的面前讨个好罢。
这样想着的贾探春,本来该闭上眼纳头入睡,却因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想及了贾宝玉,又不由地被那幻象之纱所罩住了。这时,在那原先是绣着花卉的纱帐上,渐渐展现出那个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的兄弟贾宝玉来了。思索至此,贾探春忽的又觉得命运到底是有些眷顾自己的,若那贾宝玉是个猥琐暴戾,粗鄙俗拙,好似薛蟠一样的人物,自己还必须得为了争个好出路而去向这位最得老太太和太太宠爱的哥哥示好,光是想象一番就是对灵魂的折磨了。所幸那贾宝玉外貌也好,为人也灵性周到,自己为他做鞋,既不至于恶心,又能在太太那里搏个亲热,岂不一举两得?至于贾宝玉是否领那双鞋的情,于她而言并不是甚么非得记挂的岔,领倒好,不领也罢,只要那位掌握着她的生活的太太——王夫人——能因此知晓她的忠诚之心便可。
正因如此,白天时她和薛宝钗约着贾宝玉去外头,贾宝玉虽然答应说了会来,却为了表妹而失约之事,也并未对她产生任何心境上的影响,她对贾宝玉没有过任何观感上的波澜。
然而……
贾探春猛然惊醒了。
如果说方才她还是在半梦半醒中,意识被幻象碎片所裹挟着,想到哪儿处便是哪儿处,那么此时她就是委实地打了个机灵,睡意都烟消云散了。她侧目向纱帐一望,竟觉着眼前温温亮亮的,难道之前忘了挑掉灯芯么?那可真是荒谬,在此时此刻之前,她可是不断地试图于黑幕中勾勒出记忆中的花卉纹理呢,那么这令人目眩神迷的光亮又是从何而来?
贾探春不禁以手扶额,再仔细一望,竟然从那本身空无一物的虚空中感觉到一种深沉,温柔,幽香的静谧,并且正缓缓地安抚着自己今夜一直强撑着的病态的疲劳。而那原先是贾宝玉的幻影所在位置,现在逐渐被一个缓缓飘显而出的姿影所取代。原来是这抹超逸娉婷的姿影,既浸染眼帘,也浸染梦魂。这便是能使贾宝玉抛下与其他所有人的约定,毅然决然奔赴而去的那位表妹,她的表姐,林黛玉了。
于是,眼前忽觉的又一亮,莫不是随着表姐的模样在这颗心上愈发清晰明丽,这抹光亮便愈发的惑人起来了么?眼见着已经燃如火焰的光正在不休不止地翻腾,和林黛玉一样可以一个眨眼就迷死人,还可以一个微笑就把人给救回来。这浪漫如林姐姐的火焰,甜蜜如林姐姐的火焰,神秘如林姐姐的火焰呵!
贾探春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忽然被告知有远客到访不必去上学的那天,自己是怎样与这位表姐互相厮认并行礼的。在被奶嬷嬷和丫鬟簇拥着去上房的时候,她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这位远客即将对自己产生的影响,往后指不定要分走一部分本属于她的辛苦表现才得来的资源,所以她于路上并未有好脸色,在听下人报知这位远客是有多么好的出身,有多么好的品貌,又多么被老太太心爱地拥入怀里时,也并未给出甚么反应。
刚进入房门,眼见着有一位陌生的女儿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为了不在教养上落了下风,教人觉着贾府自个儿生长出的荆钗逊于这位林府出来的贵客,她也慌忙低头见礼了。听着一旁的人介绍这位贵客属兔,贾迎春先上前唤了一声妹妹,接着就是对面一声回应的“姐姐”。
贾探春还正在诧异这声音怎么恁地清脆,恁地清甜,又恁地婉转,简直是像空灵缥缈的世外仙曲一样动听了,她却已经在朝向这边等待着贾探春了。贾探春把这本来只需微微低头的礼节给行得更夸张,慌忙道:“我属龙。”接着便吃她上前一步靠近来行礼并称呼,就跟一阵香风吹过来了似的,温柔又自然地说道:“妹妹。”贾探春也靠去一步,回道:“姐姐。”于是抬起头,这才终于四目相对。
从那以后,无论她贾探春是怎样的于书案上临摹前朝名人书写的《洛神赋》法帖,又是怎样的一笔一划地感受那些内容的辞藻与字体的结构,也不会再感到震撼了,因为独属于自己的那位洛神,她已经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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