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口,贾探春却是再也无法躺下去歇息了,便撩起帐子,探身出来去把那独股灯芯点燃。因素喜阔朗,声响便也在室内传得清楚,为了不吵着熟睡的翠墨,贾探春只得放轻手脚。分明是最熟悉不过的翻卷备墨的动作,却变得好似偷偷摸摸一样了。贾探春不期噗嗤一笑,把灯芯剔亮了,挪动椅子坐在了桌前。
当下贾探春心里思忖,那心血不足的表姐,现在是否也还醒着,被脑海里那些虚幻的记忆所打搅,两手支撑着早已卸掉晚妆的脸蛋儿,望着纱窗深自回忆?然则,对于表姐的这幅托腮凝思,对着纱窗露出情思昏昏,展现她那年纪应有的童真俏皮之画面,其实是贾探春从未曾见过的,非特如此,就连两人私底下同坐共语的经历也是未曾有过。可一旦夜深人静,一瞑目,这张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可爱脸儿便追上来,非让贾探春辗转难眠不可。
贾探春分明记得,自从表姐到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连她这个亲孙女倒且靠后。想她辛辛苦苦在老太太和王夫人面前表现,又处心积虑与亲母亲弟切割,努力施展才能,便是在着美人云集的贾府,也是能算到数一数二的人物,如今所得的一切皆是一步一步赢得的,却被这忽然出现的表姐轻而易举地比了下去,却是如这样一位之前从未来走动过的林家人,却恁地得到了宠爱,便是睡觉都在老太太这个当家主母的床边不远,这可是贾探春迄今为止都不曾达到过的程度,更别说那些原先落在她身上的资源,也尽被表姐分去几分。贾探春愈想愈闷,不觉地发出一声长叹。
如此说来,我便是在嫉妒表姐了。贾探春这般为自己解释着。可我贾探春,是绝不至于生出这般可卑可怜的心态的,诚然,表姐是个书香家的千金,探花郎的爱女,生得美丽无比,又有旷世才华,可只要不与她比较,我在这大观园里也是各方各面都排得上的人物,除了表姐外的园中女儿都有至少比不过我之处,想我志高气傲,所谓嫉妒是不可能的,况且,每当看到表姐时,与其说是怀着一颗打算对她落井下石,暗使小性打压的心,倒不如说是每时每刻都无法停止用余光去睃她,看她做什么,便做出相应的反应,有时故意和她作对,暗自期待她会因此计较并回击,有时又忍不住暴露偏袒她的心思,附和着她说话,俨然是整个身心都围着这位表姐转了。
而那总是在幻想中出现的,期待表姐能在自己面前展现出来的,那种双手托腮发思的可爱模样,其实也是贾探春偶然在饭桌上窥见她之后的衍生。
若论表姐黛玉的姿态,自然是悦目至极,只需抬起手来用那白勺去舀盛热粥,便可夺去所有人的注意,又或许是她以己度人了,她总是觉得桌上的人都和自己一样,在有意无意地用余光瞥视她的表姐。只有王熙凤最好运气,立于案旁布让,便能经常向她的表姐敬菜劝餐了,其他人都静悄悄的,便是想看,也只能像她这样偷着睃一眼。
一绺耳发随着低垂玉颈的动作而飘到黛玉的脸旁了,那时刻,连悄悄伸出手指将其拢在耳后,又稍微噘起嘴唇对着还在冒烫烟的粥食轻轻吹息的那个动作,也给她看见了。是的,这样优雅的,过程自然又流畅的,就连手指或伸或曲的弧度都那么引人看得心跳的那种动作,那种美丽,贾探春这辈子也只见过这一次。并且,这也是贾探春人生的第一个秘密。
就这样,贾探春不禁擅自联想起来了,若黛玉不是这般用一只手持勺舀粥,另一只手端正又自然地放着,而是面朝着她,眼里也只看着她,双手托腮,面露微笑,那可真是能让她做梦都笑醒。于是,从那之后,关于表姐的这种令她想见却又不能的模样,这种令她想得到却又无能为力的情态,便总是在她那些不切实际的昏沉和幻想中浮现了。每每当她如今晚一般坐在桌前或躺在床上,望着窗纱或床帐暗自神伤时,都觉得此时自己面前的不该是这种无生命力的装饰物,而应该是那位娇滴滴、轻柔柔的玉表姐才对。
怎么会对表姐产生这样的臆想呢?
自己是绝不曾与她一处坐卧过的,便是在大厅里一桌聚饭,也总是与她隔着迎春或者惜春,倘若不幸与她同在一列坐着,就连趁着面对面时窥看的机会也没有了。而表姐同贾宝玉倒经常一处顽耍,很快便熟惯了起来——讨好贾宝玉,有利于让王夫人信服自己,奈何这表姐一来便达到了自己从未与贾宝玉有过的亲密程度,或许这正是她其实平日并不常去寻贾宝玉,并不从心底深处想对贾宝玉亲昵的铁证吧。然则,既然她不真把贾宝玉放在心上,又为何如此看不惯他和表姐在一块儿?这种心态不可谓不奇怪。就连今天饯花会之后贾宝玉去找黛玉之事,也总让她想起来便觉着郁闷。
那时,她在王夫人处吃饭,薛宝钗趁着黛玉走了,故意在王夫人面前说道:“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他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眼见着王夫人登时无言了,贾宝玉忙装作不牵挂黛玉的样子,说道:“理她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这时候,在贾探春的心中鼓动着的,是一种既庆幸,又愤怒,既窃喜,又厌恶,既郁闷,又爽快的纠结感情。见他忙忙地要茶漱口,便猜着肯定是他记挂着黛玉,又要赶紧去追,她不禁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那薛宝钗又忙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林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羼些什么。”
贾探春眼看着王夫人皱起眉头,被她们这番挑拨着,肯定是对黛玉愈发提防和排斥了。可说实话,这虽然会让王夫人更加卖力地拆散黛玉和贾宝玉,可其直观的效果却是贾探春所不愿的。她是打算用委婉的方式把话递过去,贾宝玉知道她是在阴阳怪气却不接话,王夫人猜想着会不会是为了黛玉却又无法肯定,更不方便询问,她本人也算是出了一口气,事态处在一种不上不下的境况,这就够了,可薛宝钗三番两次直接点出林妹妹这三个字,如此背后陷害她,无疑是把风刀霜剑直勾勾地往她身上扎。也正是在这时,虽然得为了王夫人而继续与薛宝钗为伍,可贾探春确实地开始渐渐讨厌这个人了。出于这份猛然涌上心头的厌恶,贾探春迅速离开了这间屋子,只觉眼不见为净,回到秋爽斋歇息了,这也正是令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的原因之一。
忆及此处,贾探春愈是感得自己的内心回荡着痛苦的焦灼。是的,这在贾探春自己,当时也不可思议地诧异着自己的态度转变何以竟会这样扭曲和可笑。分明她也参与了递话,总想着不能让贾宝玉抢走她的表姐,哪怕是旁敲侧击地唆使,用这种算不得干净的挑拨手段去刺激王夫人,哪怕让王夫人愈发嫉恨起黛玉的后果是对黛玉有害的,她当时也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了,可到头来,她却对同样是做这种事情的薛宝钗感到了厌恶。
说到底,她这个积极参与者去厌恶同伙者,是没有资格的。究竟是在厌恶着对表姐存在臆想的自己?还是说厌恶了这种像狗一样对王夫人摇头摆尾,将未来的一切优越和梦想都押在他人身上,甚至可以为此而六亲不认的生活?这是谁也不能解释的。
虽然她曾对贾宝玉气势汹汹地掷出狠语,声称“谁敢管我”,“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可实际又如何呢?哪怕有人对她好,她也中意那人,可只要不被王夫人所待见,她就绝不能展现出内心的偏向。只有从王夫人这里得到肯定和收容,她才能避免落得赵姨娘母子的下场。志高气傲的她,是断不能容忍自己和贾环相提并论甚至落于其后的。如此说来,以志气为傲的她,其实就是志气的奴隶。
于是,贾探春在这次饯花会之后的遭际的回忆里,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灵魂上的拘束与卑贱。但愈是感得自己拘束,便愈发地去想那仿若世外仙姝的表姐林黛玉,愈是感得自己卑贱,却愈疯狂地在脑海里留恋着林黛玉的绝美和高洁,这具身心就变得更加离不开她了。并且,甚至已经可以说是,下意识地,进一步增长了想让贾宝玉离黛玉远一些的、看到他追着黛玉跑就感到郁闷和嫉恨的那种心态了。如果时间能回溯,再次站在那间斗室里,她依然会选择提醒王夫人去拆散宝黛,而她则可以事后怀着一种希望着厮近的欲念去接近那名花无主的表姐。
这份欲念,这份妄想,随着时间的挪移,随着自己对往事的追忆的次数和程度都越发繁重,贾探春感到,这已经变成了一重危险。在这府里,但凡是个有点儿眼力劲的,都能看出宝二奶奶将来准是林黛玉定了的,只为她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等到时机成熟,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因此,自己可以说是在耽于对同父异母哥哥的未来媳妇的痴念,是在像远望一幕不可及的海市蜃楼似的对未来的嫂嫂生着些大胆的浮想。
可于理而论,若我贾探春是个男儿,论及模样和本领,那贾宝玉也未必有甚么了不得的,他拿甚么在我的面前得意?指不定表姐还会把我们俩儿对比,觉着我们虽然是一个爹出的,可他却远不如我优秀呢。
这样想着,贾探春终于心情顺畅了些,面前这直是乱晃的灯焰便显得像是一颗发光的红色珍珠了,从高高的灯盏顶端处向下照映着桌上摊展开来的笔画与图形,使它们不断地变化着形状和颜色。这些笔笔中锋的字形,又在扑朔迷离的变化中将林黛玉那缥缈的影像反射着照映于贾探春的心田了。而在她贾探春的眼里,只有王羲之那笔法秀逸、墨彩艳发、奇丽超绝、动心骇目的书法,才能诠释林黛玉的美。这就意味着,每当她临摹着这位名家的字帖时,总会按惯例地沉浸在对表姐的思索中。她很想暂时把这些事忘掉,避开,专心练习写字,但却完全不能对这位正冲自己托腮微笑的玉天仙视而不见。
虽然贾探春已经走神到了忘记照亮卷面的光是从哪里来的,正像她已经不知道怎样才能静心去梳理结构与笔锋之精髓一样,虽然此时这阵灯光显得朦胧,暗淡,甚至古怪,她却觉着照在心中的林黛玉身上的这阵光已经堪称灼目了。聪慧的林黛玉。洁美的林黛玉。柔弱的林黛玉。如梦似幻的眼睛里始终带着优美泪光的林黛玉。可能会对着镜子认真梳妆的林黛玉。侧脸看上去充满了故事的林黛玉。好像总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夺去她的目光的林黛玉。年纪轻轻就饱尝丧父丧母之痛的黛玉。受了委屈也不会放弃体面的林黛玉。一对黑眼睛美观坚毅好似马蹄铁,露光璀璨好比醋栗果。让贾探春内心直叹:好极了,除了她,谁都不配做芙蓉!芙蓉,独一无二的芙蓉。永远拒霜的芙蓉。纤腰迁延的芙蓉。碎成灰烬都能从淤泥中重生的芙蓉。永远是美人中的美人,永远是芙蓉中的芙蓉。
挑掉灯芯,贾探春终于有了些困意,准备去床上睡了,然而,今晚,她的心里始终感到又快乐又惶恐,始终是心潮澎湃,始终是一时难以言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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