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滂沱，伞下的空间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移动孤岛。沉默行走了一段路，莫逸安能感觉到身侧之人的僵硬，他斟酌着，试图找一个不那么具有侵入性，又能与她产生关联的话题。
“上周的数学分析小测，”他开口，声音平和地融入雨声，“最后那道拓展题，关于泛函分析的初步引入，整个年级好像就你一个人用了两种完全不同的方法解出来了。”
他刻意避开了直接的夸赞，更像是陈述一个观察到的事实。那是连教授都私下表示惊讶的题目，超出了当前的教学大纲。
巫见月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前方湿漉漉的地面上。“嗯。”她应了一声，很轻，但不再是完全的隔绝。
“第二种解法，是参考了菲赫金哥尔茨的《微积分学教程》里的思路吗？”莫逸安继续问道，他本身数学功底扎实，为了找话题，也确实去查阅过相关资料。
这次，巫见月侧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个。“不是，”她收回目光，声音依旧平淡，“是自守函数论的一个变体应用，偶然想到的。”
偶然想到的。莫逸安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再次清晰地认识到两人在纯粹理科天赋上的鸿沟。他并非嫉妒，而是某种程度的叹服。
“很厉害。”这次他是真诚的赞叹。他顿了顿，状似无意地提起，“不过，好像没怎么见你和数学小组的人讨论过问题？他们之前还说起想邀请你加入当个朋友呢。”
这是关于她人际关系的微小试探，不过当朋友这句是他自己加的。
巫见月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个极其微冷的弧度，快得像是错觉。“没必要。”她的回答简短而决绝，“讨论浪费时间，他们当然也不会想和我做朋友，我知道这是你胡扯的，而且……”她没说完，但那份对周遭人群本能的不信任感，已然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
莫逸安感受到她与生俱来的那份疏离感，以及问题出口时对方眼里闪过的一丝落寞。
“朋友什么的是最会拖后腿的……我曾经也有两个好朋友，现在已经好久不联系了。”
莫逸安察觉到了巫见月语气中那股淡淡哀伤，能大概猜出来这之间发生了什么让她不愿再次回忆的事情，只是小幅度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处，却也可能是更危险的区域。
“一个人钻研，确实更清净。像你这样的天赋，家里……应该很支持吧？”他问得小心翼翼，尽量不让它听起来像打探。
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巫见月沉默了，比之前任何一次沉默都要久。就在莫逸安以为触到了逆鳞，准备道歉并转移话题时，她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显苍凉：
“他们只负责给钱，每个月一人给我几万确保我没死就行，当然死了也没关系。”她顿了顿，补充道，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父母都是自己创业，在我三岁就离婚了，父亲出国了，母亲在上海，我住的地方，是空的，永远都是一个人。”
没有抱怨，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莫逸安仿佛看到了一个常年守着空荡大房子，只有数学公式和内心海啸为伴的少女身影。他忽然就明白了她那句“活到哪天算哪天”背后，不仅仅是情绪的漩涡，更是一种源于家庭疏离的、对自身存在价值的虚无感。
“打探够了吧莫逸安？还有什么想听的？”
巫见月像是受不了他的试探一样，直接一句话嘲讽了莫逸安套话技术多么低级，语速稍快，语气轻柔又锋利。
他喉咙有些发紧，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安慰显得苍白，同情更是亵渎。
“……抱歉。”最终，他只能低声道。
巫见月却似乎并不在意，她抬眼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公寓楼，语气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到了。”
又一次站在三栋的屋檐下。莫逸安收了伞，雨水顺着伞尖汇成一小股水流。他看着巫见月即将转身离开的背影，那个单薄的、承载着过高天赋和过重孤寂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冲动。
“那个……”他开口，在她停下脚步，略带疑惑地回头时，拿出了手机，语气尽量自然，“下周话剧社观摩的集合时间和地点，可能会有些临时变动，群里通知怕被刷掉。要不……加个微信？方便单独发给你。”
这个理由很直接，也很私人。他屏息等待着。
巫见月看着他，又看了看他亮着的手机屏幕，那双浅色的瞳孔里情绪难辨。有戒备，有犹豫，还有一丝……或许是习惯了孤独的人，面对突然伸过来的手时，那种本能的茫然。
雨声滴滴答答。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拿出自己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动，调出了那个黑白分明的二维码——头像是一个动漫人物，名字是——月见里
莫逸安立刻扫描，发送好友申请。
“滴。”
申请发送成功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你看动漫吗？名字起的很好听。”
巫见月迅速收回手机，没有回应他，也没有通过验证的表示，只是低低地留下一句：“走了。”便转身没入单元门内。
莫逸安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等待验证的申请，又抬头看了看那扇已经关闭的玻璃门。他知道，这只是通往她世界的一把极其微小、且随时可能被她收回的钥匙。但握着手机，感受着雨后的微凉空气，他觉得自己似乎，又向着那片荆棘环绕的领地，靠近了微不足道的一步。而这一步，关乎天赋，关乎孤独，也关乎那个空荡荡的、被称为“家”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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