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此刻这一切都透露着不对劲。
被坑了。
从那几个过来探查的玩家全部失踪的时候起，王11就应该意识到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信任，或是未曾确定利益分配的合作。
王11已经不是新手，这些他早该想到的。
大家来到这个游戏之中是来赢的，不是来交朋友的。
暂时还没摸到故事的线索时，玩家们可能会假意合作与追随。一旦获取对自己有利的东西，选择各取所需也是理所应当。
刚才在镇中心的居民区里，去翻找小男孩住址的玩家们回来说，里面没有什么有用消息。当时时间有限，王11也没再去核查。
但考虑到黎秋的住所有那么多的线索，这么明显的信息应该是不会被漏掉的。
这样看来，那个婴儿床不是小男孩的，而是属于他父母的另一个孩子。
在他出事之后，他的父母重新拥有了孩子，这一次是个女孩。
他们家的经济条件比当初好了不少，那个女孩拥有了小男孩未曾拥有过的东西：可爱的婴儿床，数不清的玩具，还有各种电子产品。
原来小男孩的失落不止是从生前父母的疏忽中来，也从死后所见的无法参与的情景中来。
“你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对吗？”王11问道，不着痕迹地想要后退。
小男孩望着他，点了点头。
那天的云层厚重，天色真的很黑，还下着小雨。
他浑浑噩噩地在人间飘荡，心里只知道要找寻自己的家。
这只小小的游魂就这样飘荡了很久很久。他不懂时间的流逝，也不懂人鬼殊途，眼前晃动着的一切风物与人影，都只当是寻找路上的匆匆一瞥。
后来，他竟然真的找到了。
进入熟悉的家门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这里不同了。
当时新的婴孩还未出生，他却已经可以感知到那个生命。
活生生的，和他完全不同的一个生命。
他的位置已经被替代了，这里不再需要他。
那时候的他是全无理智的。如果可以，他真想毁掉眼前的一切，去咬烂、去撕碎、去破坏，让这个原本属于他的家灰飞烟灭。
可他的力量太弱小了，拼尽全力，也不过让那小婴儿稍稍受到一点惊吓而已。
只是这一点小惊吓，已经让他的妈妈——如今是那个小婴儿的妈妈了——担心得流下了眼泪。
小男孩静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离开了这个家。
这一次该去哪里，他也不确定了。
于是他就孤零零地坐在巷子口。
漆黑的天幕中慢慢飘落下点点雨滴，洒在斑驳砖墙上，如点点的泪痕。
而他已经不会流泪了。
那天晚上，有人穿着一身正装，步伐轻快而不紧不慢地一步步来到他面前。
“孩子，你……要回家吗？”
小男孩抬起头望着他。
那人有一张忧郁而好看的脸。
“哥哥，”小男孩问道，“你也没有家了吗？”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黎秋把这缕亡魂带回了游乐场，给他介绍新的家人，“这位是姐姐，她已经在这里很久了。”
“姐姐？”
小女孩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你以后就听我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小男孩乖乖答道。
在游乐园里，他渐渐懂得了许多事。譬如小朋友是非常脆弱的，只需要悄悄和他们接触一会儿，他们就会生病，还会搞不清自己是谁。
小女孩已经去世很多年，是游乐园三鬼中力量最强大的那个，也得知了许多鬼界的规则。
不过她这么多年独来独往，脱离了和他人的交际，脾气性格显得十分古怪。
黎秋说，让他多陪陪她。
黎秋在他们三个里是最忙的，每天不是在游乐园里晃来飘去地打听消息，就是附身在哪里出去办事。
“哥哥每天都在忙什么？”小男孩忍不住问。
“我在忙……一些重要的事。”黎秋说，“要不你还是叫我叔叔吧，我年龄比你大太多了。”
“但是姐姐就叫你哥哥啊？”
“她那是……她虽然看起来年龄小但是……哎算了，你想叫什么叫什么吧。”
其实叫叔叔或是哥哥都没什么差别，小男孩只是很喜欢缠着他问这问那。
这个人比爸爸更像爸爸。
时间长了，他渐渐也明白小女孩想要什么了。
她想要报仇。
可是当初害她出事的人都不在这里了。据黎秋说，他们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可是小女孩曾经的生活永远回不来了。
“你呢，你想要什么？”黎秋这样问小男孩。
“我……现在就挺好。”小男孩回答。
黎秋俯下身看着他笑：“不诚实的孩子不会得到奖励哦。”
“其实他说得对，其实，今天才是我真正诚实的一天。”小男孩一步步向前走，很快逼近了王11面前。
“我那么乖，那么可爱，我只是想看看曾经的父母……这样的要求，任谁都想帮我满足吧？”小男孩露出一个笑容来。
“你其实并没有查到过他们的住址，是吗？”王11在心底劝自己冷静下来，理智跟小男孩对峙，“你是跟着我们来的？”
小男孩耸耸肩当做默认。
他们可以附着在物品或者人身上，去到想去的地方，或听到想听的消息。
“但我也是想帮你的啊，”王11举起双手示意自己非常无辜，“你没必要针对我吧？”
“帮我？怎么帮，像哥哥那样吗？”小男孩歪了头看他。
王11悄悄咽了下口水：“你知道吗，黎老师他知道你要做什么。”
小男孩根本没信：“他不知道，他以为我只是想见见爸妈而已，哈哈哈……”
“不是的，”王11认真地纠正他，“他什么都知道，他……想成全你的。”
“你是谁，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很了解他？”
王11叹了口气。
即使是在刚才那样整个摊牌的情境下，黎秋也没说出的事，王11已经想到了。
黎秋的书架上有他教书用的书，有关于游乐园的书，这些都和他生平经历有关。
但是在幻境之中，黎秋站在书架旁看的那本书是关于采矿的，这是不该出现在当年的黎秋家里的东西。
当时那个贪污受贿的校长如今已成了镇长，在那之前，他还主管过镇里的生产活动。
黎秋应该是关注到了他的行为。
那个在书架前看书的黎秋，不是曾经的黎老师，而是现在的他。
他对权力背后的交易很敏感，简单调查后就明白了。由于这些年的掉以轻心，矿下已经有许多安全隐患。
他力量有限，他只有耐心等待，等他们都脱离执念获得足够力量；等小女孩听他的指挥，将那些安全隐患都暴露出来。
然后保护矿工们的生命，将那些丑恶的行径一一揭示。
而现在，尽管矿上并没打算大范围宣扬，但这场离奇的事故应该已经传开了。
这就是黎秋的计划。
王11他们作为玩家，要解决的主线还是小男孩的这一支。
只是可惜，王11现在弹尽粮绝。
那本咒语书他能记住的东西寥寥无几。
那些力量薄弱的符纸王11大部分都分给了伙伴们，现在包里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很难找到。且王11担心就算拿出来也是杯水车薪。
他只得把手伸到包里，悄悄握住了那把桃木剑。
小男孩已经在这里布置良久，终于等到王11踏入险境，一定不会轻易放过。
……总要试试嘛。
王11一矮身试图从旁边钻出去，却被什么巨大的力量拖了回来，后背咣地一声撞在了桌子上。
他觉得头晕眼花，想要抬手反击才发现自己的四肢都变得僵硬，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
咒语……什么来着，王11从一团糟的脑子里费劲搜罗，迷迷糊糊地默念起来。
在这当口，小男孩已经再次来到他面前，化手为爪直直掐上了王11的脖颈。
那只手的触感也如同夜雨一般湿冷可怖。
这一刻王11仿佛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死亡，一瞬间心脏深不见底地沉了下去。
风。
就在这个时候，王11感受到了一阵风。
这风的温度也该是冷的，却恰到好处地将他包裹住了，令他的视线有一些模糊。
王11睁大眼睛，依稀看到这模糊之中有什么画面在快速地闪过，或者说，快速逼近。
这是……走马灯吗？
不，不是。
王11在这风里嗅到了熟悉的气息，是黎秋。
他睁开眼才发现这道风是黑色的，如同从漆黑的天幕倾泻而下，以冷冽的姿态降落在他的面前。
可是他并没看到黎秋。
这阵风过，那只扼住他咽喉的小手便已经放开了。
小男孩还站在他对面，垂着头看不太清表情。
“……黎老师？”王11试探着喊道。
小男孩抬起眼睛，黑色的瞳仁如望不见底的深潭，掩映在浓黑的睫毛下。
王11大松一口气。
太好了，是黎秋。
刚才的那一瞬间，他真以为自己的命要交代在这儿了，电光火石间想了很多事。
爸爸说的别把自己搭进去，最近那些看电视吃饭打游戏的时光，还有黎秋……很多很多黎秋。
“你……你那边……”王11还记得刚才道别时黎秋的样子，不免有点担心。
“已经消失了。”小男孩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消失？”
“我的那个魂体，不过没关系，我也用不到了。”
原来到底没能保护得了他。王11想着，难免有些难过，轻轻叹了口气：“那这个小男孩……”
黎秋抬起手掌活动了一下手指，看起来还不算很适应这个身体：“他动念要杀你时已经用掉了大部分能量，多亏了你那瓶酒，现在我可以轻易占据这个魂体了。放心吧，他会听我的。”
是因为那瓶酒吗？王11心里又是欣慰又是说不清的酸楚。
刚才得救那一瞬间的狂喜慢慢从胸腔中回落了下去，他明白，这个故事的结局大概就是这样了。
鬼魂本就没有实体，如今黎秋的灵魂还在，似乎也不算多么难以接受。
但是……这靠一瓶酒吊起的灵魂，力量又能维持多久呢？
这个问题，王11没敢问。
或许，希望再久一些吧。
说话的工夫，他们周围的灯光次第亮了起来，照亮了这篇浓重的黑暗。
王11发觉他们正站在一间温馨又舒服的房子里，房子里的种种细枝末节向他们展示着，这里住着一个幸福的家庭。
那股冷到骨缝里的阴湿已经消失殆尽，他们被轻快又明亮的氛围包裹着。
王11却仍在想念那阵风。
“不去看看？”黎秋问。
在王11往前举步的时候，他反而退了两步，站在了大门口。
“这个小女孩已经这么大了？”王11走到桌前去看相框里的照片，“他们现在人在哪里，没事吧？”
“小女孩生病了，他们都在卧室，”黎秋说，“会没事的。”
不用说，一定是小男孩想来复仇，才令那孩子病了。
但黎秋说会没事，就一定会没事。
黎秋说，幸好王11来得快，牵制了小男孩的注意力，没有真让他杀了亲妹妹。
可能这是用来安慰王11的话术，但王11欣然接受，真的感觉好了很多。
“你自己看看嘛。”黎秋说。
他这样用小男孩的身体和声音轻柔可爱地说着话，稍微抬了抬手。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阵风便悄悄来临，将卧室的门无声地推开一点缝。
家里的女主人正抱着小女孩侧躺在床上，一只手支着身子，另一只手不住地试着孩子的额温。她可能有些焦虑，但还在努力做一个冷静的母亲。
男主人则要镇定许多，站在桌前倒了杯水递过去，让女主人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
父母恩爱，孩子可爱，这个家庭仿佛是比着世界最完美家庭的模板来设定的。
也难怪小男孩被伤得够呛。
王11回过头，看到小男孩站在门口，认认真真地望着眼前这一隅场景发呆。
想到这双眼睛的里面住着黎秋，王11又不由地有些为他感到难过。
他在家庭里，也曾感受过这种难过吗……
“黎老师，”王11回到门厅，轻轻开口问道，“你……不是服药自杀的，对吗？”
被称呼作是老师的小朋友仰起头来望着他。
王11叹了口气：“那阵风，当时就是从你身边掠过的吧……”
黎秋的死不仅仅是为了小男孩。
他发觉游乐场多年前的器械问题后，就立刻开始关注安全方面的问题了。
游乐场里的许多遗留问题都和当时的掌权者有关，黎秋想要消除隐患、摸清真相，也想要给曾经出事的女孩一个交代。
可是在这种闭塞的小地方，权钱相护从来都是铁板一块。
还没搞清其中的所以然，小男孩就出了事。
这件事黎秋作为管理者当然也有责任和疏忽，但也实在还没到自责到自戕的程度。
他是被逼的。
那夜之后，小镇里少了个刺头事多的前教师，曾经由他管理的游乐场却开始频频闹鬼，再也没开过门。
然后这些灵异事件开始向镇子里扩散，没人知道藏在暗处的鬼到底想干什么。
这就是故事的开端。
“从楼顶坠落的时候……会痛吗？”王11问。
黎秋没有回答王11的问题，而是颇为罕见地转身要走。
王11跟在他后面，替他打开门，和他一起走出了这间屋子。
没想到门外面还等着好几个玩家。
看到王11平安出来，为首的惊喜异常：“兄弟你没事啊，刚才碰到那几个家伙说合作取消了，还说你肯定出不来了，让我们自己去找道具挣分，我们不信，就赶紧来找你了……”
他们没有对小男孩的出现做任何反应，看来是依然看不到黎秋。
“谢了兄弟。”王11拍了拍对方的肩，“老规矩，我们把手里的道具分一分吧。”
他之前在游乐场拿了好几个，后来找线索的时候也收了不少，现在包里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
“那怎么好意思呢……”大家一边推拒一边笑纳了。
走下楼梯时，王11听到远处矿井那边传来救护车的声音。
“说是矿里的人都救出来了，没大碍，就是井下设备很多都坏了。哇你不知道，全镇的人都来围观了，我看市里的电视台已经在报道，还说大领导要来。”有玩家跟王11同步信息，“不过我们好像没什么事可做了。”
“镇长呢？”王11问。
“应该在现场吧……有什么事吗？”
王11一捶手心：“我们的悬赏奖金还没领呢！”
听到王11这句话，大家都笑了起来：“那走吧，找他要奖金去！”
他们簇拥着走出这栋单元楼，王11慢了几步，落在了后面。
他回头去找黎秋，发现小男孩正盯着楼栋前面的空地。
那里有一架秋千，一架装饰着花朵的秋千，此刻正在无风自动。
“……是她？”王11虽然看不到上面的人，但他猜，应该是小女孩坐在上面。
“嗯，”小男孩严肃地点点头，“她的力量暂时被我剥夺了——感谢你的书。”
“她应该并不感谢。”王11打了个寒战。
“可以给我你的剑吗？”小男孩仰起脑袋，很有礼貌地问。
王11把那把没用过的桃木短剑递过去，毫不怀疑假如事态失控，黎秋会用这玩意结果任何一只鬼的生命。
包括他自己。
“放心吧，”小男孩说，“故事总会有幸福的可能。”
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一步步走上前去，走向了那架秋千旁。
这是王11在这个游戏里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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