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如琢把被子拉得高高的，只剩一个脑袋在外面。
聂逍：“白话，你是广东人？”
孟如琢“嗯”道：“顺德人。”
聂逍了然：“很好吃。”
说完他意识到有点歧义：“不是说顺德人很好吃。也不是说你好吃。”
孟如琢没理会他，只是解释：“我妈怀我的时候反应特别大，吃什么都吐，只有土豆吃得很香。我出生之后她为了感谢土豆之神赐她一个小孩，就给我起小名叫薯仔。”
聂逍点点头，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补充：“原来是遗传——”
孟如琢腾地一下弹起来：“这事儿过不去了是吗！？”
聂逍失笑，做出投降手势：“过，过。听不出你是广东来的。”
孟如琢把自己砸回床上：“我来北京十年了，连上学带工作。”
“在哪儿高就？”聂逍很惊讶，孟如琢浑身学生气，像在象牙塔里镇了十八年，又纯又钝，刚修炼出人形就下凡来了。
孟如琢顿了几秒钟，带着点试探：“中科院，大气物理研究所。”
聂逍“嘶”了一声：“你认不认识——”
话到这里他猛地停住。时过境迁，如今即便能再打听到些什么，也很难说有实际意义。
“算了。”聂逍摇摇头。
孟如琢听到那两个字，翻了个身，把四肢收回来，蜷成了贝果形状。
舱房狭小，两张床都窄，各靠一面墙，中间90度夹角，孟如琢和聂逍的头顶就靠得很近。
聂逍察觉到他的动静：“其实反胃烧心的话，平躺的缓解效果会好一点儿……你试试，别睡成薯饼，睡成薯条。”
孟如琢拿被子蒙上了头。
聂逍还不消停：“诶，睡前最后一件事，借我根笔。”
“书桌上自己拿。”
聂逍窸窸窣窣一阵：“没水了。”
孟如琢濒临火山爆发的边缘，起身，在床脚的书包里一通乱翻，找到根没用过的新笔，头也不回地扔给聂逍。
聂逍凌空接住，把台灯调暗，屋内只剩轻微的沙沙声。
孟如琢舒开手脚，平躺着，便渐渐睡着了。
次日早晨，孟如琢起床，聂逍已经不在房间。
书桌上放着个陌生的笔记本，孟如琢翻了下扉页，是亲手抄录的航迹。虽说现在船上都有电子导航，但是纸质备份仍是必要的，紧急情况下，手写航迹可以用于救援或者反查路线。
聂逍借笔大概就是用来整理这个。
孟如琢没再往后翻，视线一偏，落在旁边几张草稿纸上，忽然定住。
在他自己的演算公式旁边，多了些深深浅浅的陌生手迹，前一个字还淡得难以分辨，后一个字墨却浓得要洇开来，显然聂逍昨晚就在这里试笔。
只是那几行字写的都是同样的内容——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据吴立坤说，她每天大早去调整太阳光度计的时候，都能看到聂逍在绕着舱盖跑步；晚上回房间打个照面，聂逍多半也是说自己在顶层的驾驶室帮忙。
孟如琢有船上作业任务，没法再一直躺下去，清晨就去放探空气球。
无线电探空仪很小巧，只有拳头大，孟如琢在实验室校准频率，确认电池满电、天线完好，便带着设备上了顶层甲板。
他将气球口套在充气管上，用绑带固定好，打开阀门，又取出一根长度约20米的轻绳，把探空仪绑在气球下端。
顶层没有遮挡物，风速有点大，绳子几次被吹得打到他脸上，孟如琢五官皱成一团，缩着脖子往后躲，碎发全糊在脑门上。
他正手忙脚乱，忽然一只手伸出来，替他按住气球。
孟如琢一愣，视线慢慢上移，聂逍将他的刘海轻轻拨到一边去：“等会儿把你也吹走了。”
聂逍应该是刚从驾驶室出来，没带外套。孟如琢还是第一次见他不穿极地冲锋衣、不穿队服，只是基础款的白T恤和牛仔裤。
昨晚他近半夜才回房，两人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写着孟如琢名字的草稿纸就那么摊在书桌上，心照不宣好几天。
孟如琢收回目光，浏览着探空仪的数据记录器，手指在平板上飞快敲动，把船载气象预报和实时风速监测结合起来运算。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现在风切变太大，上升气流可能导致气球偏航。”
聂逍眯起眼，打量海天交界线，抬起手，张开五指任风吹过。
静止了半分钟左右，他突然开口：“现在正好，风在转向，马上就是空档。”
孟如琢抿紧嘴唇：“没有凭据只靠‘感觉’，写不了观测报告。”
聂逍不紧不慢回道：“要是真等你算完，太阳再上去一截，热对流更强，气球更难升直。”
气球已经充好，在天光下几近透明，鼓胀得像一轮乳白色的月亮。孟如琢单手攥紧了轻绳，生怕前功尽弃。
“好了，放吧。”聂逍低声说。
孟如琢蹙眉：“等等。”
就在此时，甲板上猎猎的国旗垂下几分，聂逍眼神一亮，没等孟如琢点头，直接按住他的腕子——
同一时刻，屏幕上不断跃动的数字有了短暂的稳定，孟如琢当即松手。
气球瞬间腾空而起，探空仪随风轻摆，像一颗小小的星坠在它下方。
“首先我算得没那么慢，”孟如琢半是责备半是惊叹，“其次你这是赌/博。”
聂逍漫不经心地笑笑：“只是直觉而已。”
孟如琢推了下眼镜，没再争辩，目送气球稳定升空，数据曲线逐一绘出，松了口气。
时值立冬，雪龙号出航近一周，队员们熟络得差不多了，薛领队提议包顿饺子遥祝一下。
厨房五六个人做两百多人的饭，忙不过来，天气又尚好，大家便将桌子搬到底层甲板上一起包。
孟如琢和聂逍并肩下来，自然而然地被喧闹人群冲散。
吴立坤招呼孟如琢过去，调侃：“这几天找你老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怎么你俩晚上睡一屋还不够腻歪的，白天还要二人世界啊？”
孟如琢耳朵一烧，瞪她：“你儿子离高考就剩下五千多天了，作为一位优秀的海淀鸡妈，你不趁现在赶紧跟他多打听打听他那AI补习班，好赢在起跑线上？”
吴立坤最愁卷小孩的话题，捏着鼻子嫌弃地躲开他三尺远。
有位随队记者大姐喊吴立坤：“小吴，来和我一起包。”
吴立坤尴尬一笑，她根本不会，去了添乱，不去大家还要朝夕相处一整年，显得她不合群。
“我去吧，”孟如琢自告奋勇，“师姐还得盯着探空气球的数据，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大姐刮目相看：“哟，小孟一大小伙子还会包饺子呢？”
吴立坤小声提醒：“你会包的那不是馄饨吗？”
“我都会，”孟如琢回头看她，露出一个警告的眼神，“我可是以德报怨，你欠我一回。”
吴立坤双掌合十做了个感谢的手势，笑：“回去请你吃四季民福。”
孟如琢一上手，就因为技术太过娴熟而被委派了更重要的任务，被迫展示他那并没有什么用的绝活——单手包饺子。
记者大姐一“煽动”，大家全跑来要看，孟如琢感觉自己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浑身不自在，眼睛茫然而游离地到处看，冷不防与聂逍对上。
对上，又很快移开，但孟如琢余光察觉到聂逍站在原地并没有离开，等四周围观的人渐渐散了，就迈开步子，向他走来。
“老薛就爱搞点这种春晚余兴节目。”聂逍抱臂在桌旁站定。
“你和薛领队很熟？我听说他是你师父。”孟如琢有点好奇。
“他还没那么大面子，”聂逍停顿一下，“是我舅。”
这倒是孟如琢没料到的。他想起自从进大气物理所第一天就缠在他身上没断过的谣言，不由有点感慨：“你们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南极‘世家’。”
聂逍被他逗笑了：“那不敢当，再正还能正得过您家去啊？”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孟如琢身上的气质和所言所行，总是有种照本宣科的有趣。前两天晕船晕得一塌糊涂，脑子倒是不停转，不知道突然想到个什么创新点，从被窝里冲出来就跳到书桌前开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敲电脑，像个小机器人，怪好玩的，所以聂逍和他说话总是想笑，一笑就放松戒备，容易嘴上没把门儿的。
无论如何他不该表现出他知道孟如琢和孟院士的关系。太不应该。
果然，孟如琢的脸立刻就肉眼可见地挂下来，从温吞顷刻变成横眉冷对的敌意，甚至隐隐有一点剑拔弩张的怒气。
他直勾勾盯着聂逍，刚才在顶层放气球时较量出的那点微妙默契，早已消失殆尽。
半晌，孟如琢一言不发地包完手边最后一张饺子皮，一抛，把它和同类们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然后他抄起菜刀，咣当一声砍到案板上：“是，我家。”
孟如琢就吐了这么三个字，随即慢条斯理地继续剁馅，每一刀都用了全力，动静大得周围好几撮人回头张望。
聂逍默默看了半天，突然回过味儿来。
那不是怒气，只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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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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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如琢如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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