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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发

三年后。

船出长江口。

孟如琢冲到海风大作的甲板上边,扶着栏杆,吐得满眼都是泪。

吐完,他原地平复了一会儿气息,忽听身后有人说:

“刚开始这几天身体还没适应,别吃太油腻的,越吃越吐。”

孟如琢皱眉。

哪句话可以同时在雪龙号科考船上与医院产科诊室里听到?这句。

孟如琢转过头,一瞬间天聋地哑,呼吸都凝滞。

他几乎已经忘掉这个声音,但他绝对不会忘掉这个人。

聂逍笑了,收起那副混不吝的语气:“我说的是刚上船的这几天,你想哪儿去了?”

孟如琢:“……你怎么知道我吃了油腻的?”

聂逍动动鼻子,嗅空气:“闻出来了。”

孟如琢立刻掩住嘴,弹开半米,像聂逍才是那个人形生化武器。

聂逍唇边的笑意就没掉下来过,歪着脑袋打量他:“怎么称呼你?哪个队的?”

孟如琢耳边敲了一记惊锣——“他主动问你名字”。

“内陆队,”他顿了顿,并没有乖乖答完整,“我姓孟。”

雪龙号上有两百余名考察队员,按照工种区分为度夏队、大洋队、越冬队和内陆队。

孟如琢所属的内陆冰盖考察队,会在登陆南极后于中山站短暂休整,再继续向腹地进发,穿越约1300公里,最终登上南极冰盖的最高点——“冰穹A”。

内陆队的艰苦和危险非其他队伍可比,因此并不是每一年都会组建,入选条件也极严苛。

聂逍意外:“内陆队得通过高原选拔训练吧,怎么还晕船呢?”

“晕船不等于会高反,和人的身体素质也没有直接关系,科学表明小脑越发达、平衡感越好的人越容易晕船,”孟如琢横了聂逍一眼,“哥你肯定不晕吧?”

他挂着点不达眼底的笑,双颊便现出两个旋儿来,一对酒窝。

聂逍挑眉:“不用这么客气。我叫聂逍,逍遥的逍,叫我Shawn就好。”

孟如琢在心内默默重复,聂逍。聂逍。聂逍。

聂逍抬臂,像是一个握手的邀请,孟如琢就伸出手来。

然而下一刻,聂逍却托住他的手背,用指尖在他手心开始写:S、H、A……

孟如琢忽然出声:“U还是Double U?”

聂逍一愣,继续写下W,笑着摇头:“不是小羊。”

这是雪龙号从上海极地考察国内基地码头出港后的第二天,公历11月初,南半球的夏季。

还需要两个星期,船才能抵达位于澳大利亚东部的补给点,在此之前网络与通讯均无,就像一艘与世隔绝的诺亚方舟。

船上除了孟如琢这类科研人员之外,还有船员、医生、媒体工作者、后勤等等。为了消磨时间,雪龙号一直都有开设“南极大学”的传统,把大会议室改作教室,请各位学界业界精英轮流登台讲课。

孟如琢上课从来都习惯坐第一排。他近视度数深,坐前排可以不戴那么厚的酒瓶底眼镜。

还没到开始时间,他正发呆,身侧有人坐下:“薯仔,你好早!”

孟如琢扭头,来人是本次科考队里仅有的几位女队员之一,也是三年前和他一起在安第斯山脉脱险的师姐,名叫吴立坤。

她比孟如琢大好几届,本不算特别熟,反而是那次在智利的经历给两人培养出点同生共死的友谊来,今年所里有参与南极科考的名额,便决定一起报名,不过她入选的是越冬队。

“讲座日程贴出来啦,今天上课的是薛领队的助手,就是总被他呼来喝去的那小伙子。午饭时聊起来,说他好像算是薛领队的半个徒弟,年纪看着不大,但这是第五趟跟着雪龙号去南极了,水手、向导、司机、机械师……什么都能干,哪里需要哪里搬。”

三年前,吴立坤只在帮忙转移导师时匆匆与聂逍见过一面,还是在大风暴雪里,对这张脸毫无印象,所以孟如琢此刻也没有多余说,其实就是这个人救过我们。

他像聊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他是哪个单位的?”

吴立坤一拍大腿:“这事儿更有意思,他没编,不在体制内。据他们说他副业是和大学同学一起在美国开了家教培公司,客户群体就是纽约上东区或者尔湾那种鸡娃精英家长,现在什么编程无人机都out了,人家专教AI,带着孩子们全世界到处参加比赛,把简历刷得金光闪闪然后爬藤。”

“够会赚钱的,”孟如琢讶然道,“主业呢?”

吴立坤一副“这还用问”的表情:“主业当然就是花他赚来的这些钱啊,跑到南极北极各种极找刺激吧。”

聂逍讲座的主题是“极地急救常识”。他坐在台上的分量不如老教授和专家学者们重,但大家都惜命,都打起了十二分的注意力。

只有孟如琢例外。

二分就够他听懂并记住聂逍在讲什么,剩下十分他都拿来琢磨聂逍这个人。

毫不夸张地讲,他找了聂逍三年。

那次观测任务结束后,他向休息站的工作人员打听这个人,可语言不通、信息太少,最终都是一无所获。

他按照时间筛选出那支拍摄安第斯山脉风暴演变延时纪录片的团队,辗转联系到了制片人,得到的答案却只是,聂逍是由当地向导推荐,没要署名没要报酬,也不隶属于什么公益组织,像个独行侠一样,工作结束就消失了。

他用那个英文名字搜索社交媒体,各大登山协会的成员名录,南美最高峰的登顶纪录,甚至在谷歌地图里挨个儿标记地球上那些最富有挑战性的探险地,把评论区翻到底看看有没有一个用户的昵称叫Shawn——

或许是Shaun,他连U还是Double U都不知道。

就在孟如琢几乎已经放弃了的时候,聂逍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面前,开口第一句就把他的晕船呕吐调侃成早孕反应。

生死关头那么沉稳靠谱,怎么平日里是这么一副没个正形的样子?

聂逍正讲到雪盲,略微提高声音:“所以请大家外出务必随身携带护目镜和纤维布、防雾纸,因为我不会分身术,不能确保每一位队员遇到危险时我都在场。不过我的价值就是帮助大家在南极活得久一点、好一点,所以只要我在,遇到暴风雪,你都可以闭着眼牵着我走。”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淡淡瞥了明显正在走神的孟如琢一眼。

晚饭后,聂逍回到薛领队的房间,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

昨晚是航程首夜,尤为关键,老薛年纪大了熬不了大夜,他帮忙把下半夜巡完的,就没有去原本分给他的宿舍住。

老薛找出宿舍分配的表格,聂逍看到和自己一起填写在633房间下的“孟如琢”三个字,“哟”了一声。

老薛看出他表情有点玩味,就问:“你小子可以嘛,倒已经和人家认识了?”

聂逍摇摇头:“刚知道名字。他什么来头儿?”

老薛神秘一笑:“你记不记得出发的时候,港口上有好多人围着位老爷子?国/家海洋局局长亲自给推的轮椅。”

聂逍:“头发花白,穿西装?”

老薛点头:“那是位老院士,国内极地气候研究的泰斗,85年建长城站立过功的。”

聂逍不明所以。

老薛高深莫测地补充:“他姓孟。”

“啊,”聂逍恍然,“啊。”

老薛没说孟如琢和孟院士究竟有什么渊源,只道:“我也是听他们闲扯随便说的啊。不过那小孟上船那天我可是看着他了,一辆奥迪S8直接给送到码头,好几个人帮忙拎东西呢,把你分过去,你留只眼睛多照顾着点儿。”

聂逍未置可否,只是回忆了一下孟如琢的模样。

穿的是统一制式的大红色队服,和船上众人没区别,那张脸素到可称干净的地步,鱼米养出来的白,像牛奶咕嘟咕嘟倒进白瓷杯子里,浓半分就稠了,淡半分就稀了。

多到令人嫉妒的发量,极黑,微卷,乱糟糟堆在脑袋顶,还驾着一副把细长的内双眼睛封印掉的黑镜框。

看不出是学阀世家出来的关系户。

聂逍提着背包上了六层,敲开633的房门,孟如琢已经换了睡衣。

他愕然道:“你……”

聂逍不客气地绕过他走进屋内:“我睡靠门这张沙发床,书桌你用,借我一个抽屉就行。”

孟如琢:“这个房间还有其他人住?”

聂逍:“我为了和你住,专门找其他人换了的。”

空气安静两秒钟,他看着孟如琢那真信了的惊恐表情,笑出声:“你想得美。”

聂逍把杂物收进抽屉,一抬头,见桌面上已经不请自来地堆满了东西。

从理直气壮做主人这一方面来看,孟如琢倒是很有大户人家小姐出远门的气势。无非桌上堆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笔记本、各类文献和数本砖头一样的学术著作。

靠墙的角落里还有一个小相框,聂逍本以为是孟如琢和家人的照片,定睛细看,却发现拍的是两只棕黄色的豚鼠。

“你养的?”

孟如琢缓慢地“嗯”了一声。他连晚饭也没吃,晕船的不适还没消退,聂逍来之前他一直都躺着。

船医说晕船太严重的话最好平卧,总吃药不是办法,还得留着精神应付后半程“魔鬼西风带”的巨浪。

但聂逍问到了很重要的事情,即使正在疲惫而缓慢地钻回被窝里,孟如琢还是勉强回答:“公的叫孟嘉豪,母的叫孟嘉欣。”

聂逍:“……为什么养两只豚鼠?”

孟如琢认真解释:“瑞士法律规定不可以只养一只豚鼠,否则就是虐待动物。虽然我不受瑞士法律管辖,但我觉得说得很有道理。”

聂逍哭笑不得:“我想问的是‘为什么是豚鼠’,不是‘为什么是两只’。”

“哦,”孟如琢已经徐徐闭上眼睛,“你不觉得它们长得很像土豆吗?我小名叫薯仔,白话里就是土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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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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