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中之意很明显，秦玲珑目光从他俊朗的脸上下移，落在他腰间，在那枚看似不起眼的玉佩上停顿了一瞬。
男子会意，立刻将那枚玉佩解了递来，“不过，在下倒是可以用这玉佩作为垫资！”说话间眸光微闪，紧紧盯着秦玲珑的反应。
秦玲珑心跳漏了一拍，避开他的目光，接过那枚玉佩。
这玉佩入手温润。
秦玲珑虽学的是刻印，接触的多是石料，但常年与各色印材打交道，眼力还是有一些的。
这是青玉料，雕工简洁却流畅，质地不算上乘，但也不多见。折算成银钱，大概能值个二三两银子，足够支付药费和一段时间的嚼用了。
秦玲珑起身，“小女家中简陋，西边倒是有间空厢房，但久未住人，公子在雪地里冻了太久，身上难免有冻伤，今夜还是就在这伙房灶边凑合一晚。明日一早我便去医馆替你拿药。但话说在前头，最晚到年前，你必须离开。”
说完她不再看那男子是何反应，径直转身出门，贴心带上房门。
次日一早，秦玲珑起了个大早，先去了伙房。见男子靠在灶台边，脸色也比昨夜好了些许，她径直取走了灶上的汤药，又去了秦母屋内，仔细喂下。
简单吃了口馍馍，秦玲珑便揣上她那个绣着“玲珑”二字的旧钱袋出门了。
小镇上今日果然很冷清，大雪过后，平日里早早开门的铺子大多都紧闭着，只有零星几家还开着半扇门。
秦玲珑用了一个时辰才走到镇上的药房。
房的伙计正打着哈欠擦拭柜台，瞧见秦玲珑裹着一身寒气进来，倒是熟稔问道：“秦姑娘来了？可是还按照之前的方子给你娘抓药？”
秦玲珑点点头，呵着冻僵的手：“劳烦小哥，还是老样子，先抓半个月的。”
伙计应声，手脚麻利地称药、分包。
等待的间隙，秦玲珑活动了一下脚踝，对伙计说：“小哥，我昨日回家路上雪滑，不小心摔了一跤，脚踝疼得厉害，走路都一瘸一拐的，不知可否再给我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
那伙计手上动作不停，余光扫了一眼她的站姿说道：“瞧着走路姿势，骨头应是无碍，怕是扭着了。给你开些活血化瘀的膏药和内服的丸药，外敷内服，好得快些？”
秦玲珑点点头，“多谢，再帮我拿些纱布和干净的棉布条吧。这大雪封路的，来回一趟不容易，一次备齐了，也省得总来麻烦您。”
伙计了然，麻利装好所有的东西堆在柜台上，“姑娘，这是你娘半个月的药，还有跌打药、膏药、纱布棉条，统共……”他拿起一旁的算盘噼里啪啦一顿拨，“统共一两银子整。”
秦玲珑听得心头一抽，这跌打药和纱布比预想的要贵些，从前有些擦伤都是家里随便弄弄，谁舍得买这白花花的纱布？但、那人看着娇贵……
她忍痛从怀里掏出那个干瘪的钱袋，数出几块碎银，摆在柜台上。
那枚温润的玉佩在她怀里贴着肌肤，她却不敢轻易拿出来。
在这小镇上，这东西太扎眼，来历不明恐生事端，还是等过了年关，风声没那么紧了，再悄悄去远一点的当铺处置更为稳妥。
说来也怪，在回家的路上，零零散散的人却多了起来。
多是些穿着粗布短袄、面色精悍的陌生汉子，三三两两地聚在街角或站在店铺屋檐下，扫视着过往行人，低声交谈着什么。
秦玲珑心下莫名有些发慌，不敢多看，低下头加快了脚步。
直至快到家中，那种不安感就越发强烈。看见自家那扇本该紧闭的院门此刻竟大敞四开时，她的心凉了半截！直呼：“坏了！”
她也顾不得脚踝“疼痛”，拎着药包便跌跌撞撞地冲去了伙房。一进去，本该半躺在灶膛边的男子消失不见，灶膛中也已然没有余温。
她立刻放下手中杂物，往秦母的屋子跑去。
却不料刚进正堂，只见二叔正坐在堂屋的靠背椅上，面色严肃，看不出喜怒。而东屋母亲卧室的门帘垂着，隐约有个人影，秦玲珑就要掀开帘子进去。
就在她的手碰到门帘的瞬间，坐在椅子上的二叔轻咳一声，“咳咳！这丫头，怎么这般没规矩？我和你叔母大老远来，想着你俩孤儿寡母不容易，这大雪天的特意赶过来瞧瞧，生怕你们冻着饿着。
来了倒好，院里冷锅冷灶的，连口热茶都喝不上，你这当家的姑娘倒是跑得没影了？”
秦玲珑心下疑惑，却不敢表现出丝毫，嘴角挂起笑容：“原来是二叔和二叔母来了。多谢二叔挂念，玲珑一大早便去镇上买药，这才怠慢了您二位，玲珑这就去烧水！”说完便要离开正堂。
恰在此时，东屋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
里间出来个穿着半旧红袄的妇人，头发用一根银簪利落地盘在脑后。就这一会功夫，一双眼睛便将秦玲珑从头到脚迅速打量了几个来回，目光在她沾了雪泥的裤脚以及略显仓促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秦玲珑心中不适，却还是维持着笑意，乖巧叫道：“二叔母！”
妇人闻言喜上眉梢，连连走到秦玲珑面前，抓起她的手热络地拍打着：“不忙烧水！叔母今日过来，是要告诉你个天大的喜事呢！”
见秦玲珑面色疑惑，妇人半拉半拽地将秦玲珑拖进了里屋，按着她在秦母的榻沿坐下。
秦母原本一脸茫然地靠着枕头，在看到秦玲珑后，混沌的眼神亮了亮，突然笑道：“嫁人！好……玲珑要嫁人了……穿红衣裳……好看……”
轰的一声，秦玲珑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什么都明白了。
她太了解她这个二叔一家了……
秦家祖上传下的刻印手艺，到了父亲秦远和二叔秦明这一代，已是天差地别。父亲秦远勤奋上进，虽未能大富大贵，却也靠着刻印的手艺和为人，撑起了家业。
唯独这个秦家老二，却是个闲散惯的，正经手艺半点没学会，偷奸耍滑、吃喝嫖赌倒是无师自通，结交的都是些地痞无赖，早年没少干偷鸡摸狗的事情，连带着秦玲珑小时候都没少受镇上人的白眼。
还是后来父亲坚持分家，她又渐渐长大，勤快懂事，才慢慢扭转了大家的看法。
父亲心善，在世时没少接济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谁知父亲一走，这秦二一家非但不念恩情，反而看她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又见秦玲珑出落得标致，便早早打起了将她卖个好价钱的主意！
去岁父亲三年孝期刚满，他们就曾来探过口风，那时母亲虽病着，神志却还清醒，严词拒绝了。没想到，他们贼心不死，趁着母亲糊涂、大雪封门，竟又逼上门来……
秦玲珑抽回被妇人攥着的手，心中发冷，说出的话便也不那么客气。
“二叔母这是何意？”
妇人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掩盖了下去。再次拉着秦玲珑的手，硬是塞到秦母枯瘦的手中。对着秦母，话却是说给秦玲珑听：
“可怜啊！眼看您这身子……唉，您肯定也想在闭眼之前看到玲珑成家立业不是？我打听过了，那牛王村的刘铁匠一家是个好相处的！
玲珑若是嫁给他的儿子，今后的这些刻刀、石头，刘家铺子要多少有多少！咱们二家强强联合，必定能够将这秦家刻印祖业发扬光大……
那刘铁匠一家也很是满意你做刘二柱的新妇呢！”
秦玲珑听到这个名字，几乎要被气死过去。
那刘铁匠家是有些小钱不假，可他那儿子刘二柱是个天生的侏儒，年近三十了还像个五六岁的孩童般高，相貌丑陋，性情乖戾！
刘铁匠为了给这个儿子娶房媳妇传宗接代，聘礼出了天价，可方圆百里的好人家姑娘，谁肯跳这个火坑？
自己的亲二叔母，为了那点黑心的聘礼，竟然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番话来。
秦玲珑心一横，挣脱开妇人的手道：“我母亲病重，家中一应开销、汤药衣食，全凭我一人刻印操持，若我嫁人，母亲又当如何？谁人来奉养？
父亲早逝，未能亲眼见到秦家刻印光耀门楣。我秦玲珑今日便在母亲面前，在叔父叔母面前立下誓言：‘若有一日，未能将秦家刻印之术发扬光大，未能重振家声，我秦玲珑便一日不嫁人！’”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若是有外人在场，定要夸赞一句“这女娃有志气！”
但那妇人脸色由红转青，逐渐难看，指着秦玲珑的鼻子，不知是心疼即将到手的好处、还是被顶撞的气急：
“你！你个死丫头！胡说八道什么！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你非要守着这破摊子和一个病痨鬼，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老姑娘，活一辈子吗？”
外间的秦二听到动静不对，也掀帘进来，火冒三丈。直接拿出长辈的架子，对着秦玲珑怒斥道：“你怎么跟你叔母说话呢！
你娘眼看就不行了，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成家有个依靠！你非要忤逆不孝，让你娘死了都闭不上眼吗？！”
秦玲珑气急反笑，语带讥讽：“二叔，二叔母！我不嫁人，你们着急什么？是怕我占了这老屋，你们捞不着好处？还是怕我嫁不出去，明年没人接济，你们连西北风都没地方喝去了？”
说着狠狠瞪了秦二一眼，“二叔！请回吧。眼看天黑，山路雪滑，侄女就不留你们吃完饭了，慢走不送！”
秦二夫妇脸色铁青，妇人还想撒泼，被秦老二一把拉住，啐了一口，叫骂着离去。
这时，正堂后窗处，闪过个蓝色身影。片刻后，那男子单腿着力，倚着门框挪了进来。
秦玲珑迅速偏过头，用袖口飞快地揩去眼尾将落未落的泪珠，才转过身看向他。
男子双腿落地站立，右腿上，不知从哪儿找来了几根粗细不一的木条，用撕扯开的布条捆绑固定着，看着简陋却有效。
看来，秦二夫妇来之前，他便已醒来，应是出去寻找东西处理自己的伤腿了。
男子狭长的眼眸扫过秦玲珑强作镇定的脸庞，没有错过她眼中未散的水汽。
他有些艰难地向前挪了两步，声音比昨日放缓了许多：“在下方才……无意听闻些许。竟不知姑娘在家中处境如此艰难。
在下如今虽不良于行，但双手尚可活动。看西边厢房内有许多石料，若是你不嫌弃，磨石、打磨坯料这类粗活，或可交由在下，也算……略尽绵力，报答姑娘救命之恩。”
秦玲珑抬头，一双鹿眼直直望向男子墨玉般的眼中。一时间，狭小的空间里异常安静，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也不知是谁的心律漏了一拍。
过了半晌，秦玲珑才垂下眼眸，留下一句“跟我来吧！”便径直出了正堂，二人进入伙房。
秦玲珑示意男子坐在小木凳上。见男子颇有些吃力地试图将自己“安置”在那两个巴掌大的凳面上，动作僵硬又滑稽，秦玲珑破涕为笑。
她指着男子右腿上用来固定伤处的木板，“上药的话，要先拆掉的！”
男子依言，手法利落拆掉了木板，露出里边有些脏污的里衣裤腿。他顺势将裤腿撩至膝上，本是有些暧昧的气氛，经过秦二一家刚刚那番闹剧，气氛反而显得异常寂静，带着点尴尬的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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