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天，温言在超市货架前站了整整十分钟。
他的手指悬在红色福字贴上方，迟迟没有取下。周围挤满了采购年货的顾客，推车碰撞声与促销喇叭声混作一团。周予安从生鲜区回来时，看见温言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不喜欢这个款式？"周予安看了眼福字贴——最普通的楷体金字，边缘印着锦鲤图案。
温言摇摇头，突然掏出手机打字：【以前过年，父亲会喝醉】。屏幕的光映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
周予安沉默片刻，伸手取了两张福字贴放进购物车："今年不一样。"
温言盯着购物车里的红色纸片看了会儿，突然指向远处的零食区，做了个"想要"的手势。周予安推着车跟过去，看见温言拿了一包水果糖——不是平常买的袋装，而是年节特供的铁盒装，盒面上印着抱着鲤鱼的胖娃娃。
"只要这个？"周予安看了眼价格标签，比普通装贵三倍。
温言点点头，小心地抚平包装上的褶皱。周予安没再说什么，往车里又加了两盒巧克力。
收银台前排着长队，温言无意识地摩挲着糖盒边缘，把上面"福"字的金漆都蹭掉了一角。周予安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别抠。"
温言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又在旧疤上留下了新月形的压痕。他讪讪地收回手，转而揪住周予安的衣角。
"两位一起结账吗？"收银员笑着问。
周予安点点头，把年货一样样放到传送带上。温言注意到他拿了许多自己爱吃的食材：虾饺、糯米藕、酒酿圆子......却没有一样是周予安平时会碰的。
"烟花禁放区到护城河为止。"收银员边扫码边说，"你们年轻人可以去那边守岁。"
温言眼睛一亮，扯了扯周予安的袖子。
"太冷了。"周予安皱眉，"你肺活量不够。"
温言瘪瘪嘴，在手机上打字：【就看一下，不远】。
周予安看了眼窗外飘起的细雪，最终妥协："穿厚点。"
温言立刻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他偷偷把铁盒水果糖塞进周予安的外套口袋，后者假装没看见。
公寓门把手上漏气的海豚气球被取了下来，换上了崭新的中国结。温言跪在沙发上贴窗花，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一片雾。周予安在厨房处理年货，偶尔抬头看一眼温言的动作——他贴得歪歪扭扭，但异常认真，像是进行某种神圣仪式。
"往左一点。"周予安忍不住提醒。
温言调整位置，突然失去平衡往前栽去。周予安一个箭步冲过去接住他，两人的额头"咚"地撞在一起。
"笨。"周予安揉着额角，却先检查温言有没有撞疼。
温言傻笑着摇摇头，突然伸手碰了碰周予安泛红的额头。他的指尖很凉，带着窗外飘进来的雪粒。周予安僵了一瞬，迅速退回厨房："去洗手，准备包饺子。"
饺子皮是现成的，馅料周予安已经调好——三鲜馅，温言最爱吃的。温言洗完手回来，看见料理台上摆着两碗清水，其中一碗里泡着枚硬币。
"传统。"周予安头也不抬地擀皮，"吃到硬币的人来年好运。"
温言眨了眨眼，突然掏出手机：【你信这个？】
"不信。"周予安推了推眼镜，"但你该有点好运。"
温言鼻子一酸，急忙低头包饺子掩饰。他的手法笨拙，第一个饺子软塌塌地趴在案板上，像只营养不良的贝壳。周予安看不下去，站到他身后，手把手教他捏褶："拇指这样压......"
温言的后背紧贴着周予安的胸膛，能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心跳透过衣料传来。周予安的呼吸拂过他的耳廓，带着淡淡的薄荷牙膏味。这个认知让温言手指发僵，刚成型的饺子"啪"地掉进面粉堆里。
"专心。"周予安松开他，耳尖微红。
最终他们包了二十八个奇形怪状的饺子，其中五个是温言独立完成的，丑得很有特色。周予安把硬币塞进最像样的那个里，故意背对着温言操作："不许偷看。"
温言假装捂眼睛，却从指缝里偷瞄。周予安早就发现了，但没拆穿。
傍晚时分，雪停了。温言裹着厚厚的围巾，像只企鹅一样笨拙地跟在周予安身后。护城河沿岸已经聚集了不少等烟花的市民，孩子们挥舞着荧光棒在人群中穿梭。
周予安选了处人少的河堤，从背包里掏出折叠凳："只能待一小时。"
温言点点头，兴奋地东张西望。他的鼻尖冻得通红，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在路灯下闪闪发亮。周予安看了他一眼，突然摘下自己的围巾又给他裹了一层："肺。"
温言被裹得只剩眼睛露在外面，活像只俄罗斯套娃。他抗议地呜咽两声，周予安却不为所动："感冒了就别想看开学摄影展。"
这个威胁很有效，温言立刻安静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铁盒水果糖，挑出唯一一颗荔枝味的递给周予安。
"不是给我的？"周予安挑眉。
温言做了个"分享"的手势。周予安接过糖，指尖不小心碰到温言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第一簇烟花在此时腾空而起，金色光点划破夜空，在最高处绽开成巨大的蒲公英形状。温言仰着头，瞳孔里倒映着绚烂的光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周予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烟花，最终选择看温言。
第二簇是蓝色的，像他们天文台看过的星云。温言突然抓住周予安的手臂，激动地指着天空。更多的烟花接连绽放，将河面映得五彩斑斓。
"冷吗？"周予安在轰鸣声中提高音量。
温言摇摇头，却打了个喷嚏。周予安叹了口气，伸手把他往自己这边揽了揽。温言顺势靠过去，脑袋刚好抵在周予安肩膀上。
最后一发烟花是心形的，粉色的光点缓缓坠落，倒映在护城河的水面上，像无数颗正在融化的小星星。温言突然掏出手机，对着两人脚下的影子拍了张照——烟花照亮的身影依偎在一起，轮廓模糊却温暖。
"回去了。"周予安站起身，"饺子该下锅了。"
回程的出租车上，温言靠着车窗昏昏欲睡。周予安让他枕着自己肩膀："别睡，会着凉。"
温言强撑着眼皮，突然小声说："第...一次..."
"嗯？"
"看...烟花。"温言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像从齿间挤出来的。
周予安呼吸一滞。他想起温言的档案——母亲长居国外，父亲酗酒家暴，这样的家庭确实不会有闲情逸致带小孩看烟花。
"明年也来。"他听见自己说。
温言的眼睛亮了起来，在夜色中像两颗小小的星辰。
饺子煮破了七个，但包着硬币的那个完好无损。温言数着自己碗里的饺子，突然咬到什么硬物，捂着嘴"唔"了一声。
"吐出来。"周予安立刻递上纸巾。
温言吐出一枚闪闪发光的硬币，得意地在周予安面前晃了晃。周予安假装惊讶："运气不错。"
温言把硬币洗干净，郑重地放进周予安手心："给...你。"
周予安愣住了："这是你的好运。"
温言摇摇头，又重复了一遍："给...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坚定得不可思议。周予安盯着掌心的硬币看了很久，最终收进口袋："......谢谢。"
春晚的背景音里，温言蜷在沙发上画速写。周予安收拾完餐具回来，发现他在画今晚的烟花，角落里还有两个火柴人，手牵着手。
"不像。"周予安评价道。
温言不服气地戳了戳画纸，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茶几抽屉里掏出一个红包。那是超市赠品，印着俗气的"恭喜发财"。
"给我？"周予安接过空红包，不明所以。
温言点点头，做了个"打开"的手势。周予安拆开封口，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写着："新年愿望：和周予安一起看很多次烟花。"
周予安的喉结动了动，突然起身去了卧室。温言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几分钟后，周予安回来，手里拿着个信封。
"给你的。"他把信封递给温言，"压岁钱。"
信封里不是钱，而是两张摄影展门票——下个月在市美术馆举办的星空主题展，展期正好是温言生日那天。
温言捧着门票，眼眶突然红了。他张开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个气音。周予安拍拍他的背："不用现在说。"
电视里传来新年倒计时，主持人欢快的声音充满整个房间："五、四、三、二、一——新年快乐！"
窗外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虽然城区禁放，但远处郊区仍隐约可见闪烁的光点。温言突然扑进周予安怀里，给了他一个笨拙的拥抱。
"新...年..."温言的声音闷在周予安肩头，"...快...乐。"
周予安僵了一瞬，缓缓抬手，很轻地回抱了一下："嗯，新年快乐。"
大年初一早晨，温言被手机铃声吵醒。
他迷迷糊糊地摸到手机，屏幕上显示"未知号码"。接通后，一个熟悉的女声让他瞬间清醒："言言，是妈妈。"
温言的手指开始发抖，手机滑落到被子上。电话那头还在说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房门被推开，周予安端着早餐进来，看见温言惨白的脸色立刻抢过手机。
"您好，这里是周予安。"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温言目前不方便接电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激烈的质问声。周予安直接挂断，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
温言蜷缩在床头，双手紧紧攥着被角，指节泛白。周予安放下餐盘，坐到床边："呼吸。"
温言像是没听见，眼神空洞地盯着墙壁某处。周予安握住他的手腕，感受到脉搏快得不正常："温言，看着我。"
一滴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温言终于聚焦视线，嘴唇颤抖着吐出几个字："不...要...走..."
"我不会。"周予安斩钉截铁地说，"永远不会。"
温言扑进他怀里，像溺水者抓住浮木。周予安能感觉到他在发抖，单薄的睡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她...说..."温言的声音支离破碎，"...接我...走..."
周予安的手臂收紧："别怕，有我在。她接不走你的。"
温言摇摇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周予安急忙去拿药，回来时发现温言正盯着床头柜上的全家福——那是他仅存的与妹妹的合影，边角有被撕毁又粘合的痕迹。
"吃药。"周予安把药片和水递给他，"然后吃饭。"
温言机械地吞下药，突然抓住周予安的手："答...应..."
"我答应你。"周予安反握住他的手，"不管发生什么，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窗外，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餐桌那枚幸运硬币上，折射出温暖的金色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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