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定十三年的春分,恰落在二月三十。因着闰月,过了这一日,岁序仍盘桓于二月之中。
大赫旧俗,逢闰之年,出嫁女须为母供奉海灯一盏,祈消灾厄,佑母长安。
肃王梁悟本该亲陪王妃阮玉竹往广佑寺,为阮国公夫人求此福祉灯。偏是临行之际,御前快马骤至,皇帝急召梁悟入宫。
梁悟眉心紧锁,纵有府兵扈从,终不放心王妃独行。他大步流星闯入后院,将锦衾中犹自酣眠的羲泽生生拽起。
“快起来,护送你表嫂去广佑寺!”
羲泽睡眼惺忪,恼意翻涌,“梁悟,我是你伴读,非你内眷侍卫,此等差事,与我何干?”
梁悟手下力道不减,“本王说有干系,便有干系。”
羲泽挣扎,“你年长我九岁,天底下岂有这般兄长,对幼弟竟如此凶蛮?”
梁悟嗤笑,“年岁非我左右。怎的,待你归来,要本王唤你一声‘兄长’不成?”
羲泽气结,“事未办,酬先索,你求人帮忙,便是这副嘴脸,要唤,也合该此刻便唤?”
梁悟手下用力,将他半推半搡,“活计未动,倒想讨赏,美得你。瞧你这身量,可是又沉了,年岁渐长,少贪些口腹之欲罢,本王都快拽不动了。”
羲泽哀叹,“我好歹是你血亲表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十几年如影随形,老嬷嬷般守着你。如今你有了娇妻,便用我时推向前,不用时丢脑后。今日为着王妃,竟连觉也不许人睡足,连口饱饭也要克扣,天理何在?”
梁悟不耐,“收起这副怨妇形容,快些动身,磨蹭的工夫,都够出皇城了。”
羲泽被不由分说推上朱轮马车,混沌间瞥见车内端坐的肃王妃阮玉竹,立时惊醒,返身便要踢开车门跃下,却又被梁悟按回门边坐褥。
“梁悟,你可是疯了?”羲泽压低声音,怒火中烧,“大清早逼我与王妃共乘一车,不怕满帝京戳你肃王府的脊梁骨?”
梁悟神色肃然:“有你在玉竹身侧,本王心方安。”
羲泽急道:“要我相随也成,牵我马来,我保一路护持车驾,寸步不离。”
梁悟断然拒绝:“不,须得贴身护卫。”
“贴身?”羲泽几乎跳起,“我又非金樱子那等贴身侍婢,表嫂身侧,岂容我外男贴身,你是要我性命不成?”
梁悟皱眉低斥,“满脑子腌臜念头,金樱子服侍王妃,亦非肌肤相亲,休要推诿。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玉竹若损半根发丝,本王唯你是问。”
车帘落下,马蹄踏碎晨光。
皇城宫苑里,草木的绿意已浓得化不开,垂柳细长的枝条缀满嫩绿新叶,风过处,万千碧绦轻拂朱墙,宛如宫娥舒展的水袖。
尚服局司衣尚仪领着十二名青衣女使,自内侍局鱼贯而出,两列雁行,人人手中皆捧紫檀托盘。
盘中叠放着夕瑶公主梁忱的大婚吉服,正红缂金云凤纹翟衣、赤金累丝嵌宝凤冠、朱锦彩绣马面裙、大红通袖袍,团花霞帔,销金盖头,各式领袄、褙子、纱衫、衿褂、比甲、袄裙、头面、钗环、玉佩、牙笏......
珠光宝气,华彩灼灼,在晨光里流淌着无声的尊贵。
她们步履轻缓而齐整,踏过清扫得不见半片落花的宫道,往芷兰宫章台殿行去。
行至凤鸾宫外飞檐斗拱的影壁前,司衣尚仪眼尖,远远瞥见明黄仪仗的影绰,心下一凛,立时抬手止住队伍。
众女使训练有素,顷刻间屏息垂首,面朝丹朱宫墙,如泥塑木雕般静立。晨风掠过,只闻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
队伍末尾一名小女使,乃为操办公主大婚,特从靖安城上明苑行宫临时抽调而来。这是她头一遭踏足帝都皇城,亦是生平第一次如此接近天家威仪。
方才骤然止步,心头如小鹿乱撞。待御驾经过的肃杀之气稍缓,她按捺不住那点几乎要跳出腔子的好奇,壮着胆子,将身子往红墙方向侧了侧,眼风悄悄抬起一线,向凤鸾宫正门处瞟去。
贞定帝的龙袍背影已转过宫门甬道,唯余下一抹刺目的明黄残影。她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胶着在阶前盈盈拜送的倩影之上。
那便是宠冠六宫、执掌凤印的边贵妃。
晨光熹微,柔柔笼在她身上,一袭天水碧织金云凤宫装,衬得肌肤欺霜赛雪。远山眉含黛,秋水目流波,唇若初绽的樱颗,一点朱砂痣缀于左颊,非但不损颜色,反添一段天然风致。
她身姿袅娜如风中垂柳,气度华贵似九天神女临凡。
小女使看得呆了,不由自主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真能嗅到风里飘来的、独属于贵妃的馥郁兰麝幽香,清雅中透着难以言喻的靡丽,丝丝缕缕,勾魂摄魄。
边贵妃的荣宠,岂是单凭这倾国之色便能维系。
宫闱深处,人皆心知肚明,她所倚仗的,乃是母凭子贵的天大福泽。贞定帝尚为嗣君之时,潜邸之中,美人边氏位份低微,远不及景贵嫔、闵昭仪之尊。
偏是造化弄人,就在先帝驾崩、贞定帝即将临危受命承继大统的前夜,边美人竟诞下一位皇子。
此子落地便逢新帝登基,被视作天降祥瑞,破例册封为秦王,尊荣远逾诸皇子。边氏亦因此子,连越数阶,一跃成为四妃之首,风头无两。
贞定帝登基后,秦王梁慎备受珍视,圣眷之隆,令东宫之位亦生波澜。
宫人私语如暗流,皆言陛下迟迟不立嫡长子梁悟为储,仅封肃王,恐是存了待秦王成年再行定夺之心。
肃王妃阮玉竹,其父阮昌武虽有世袭国公爵位,却仅是个空衔勋官,并无半分实职。
大赫立朝两百余载,皇子婚配,岳家皆为手握权柄的柱石之臣。
贞定帝此举,无异于将嫡长子肃王置于整个大赫朝野的笑谈之中,更是将已故羲皇后的颜面,弃如敝屣。
忆及羲皇后,更添几分唏嘘。
贞定五年春三月,嫡长女文昌公主梁惋奉旨远嫁和阗王世子商陆,从此关山万里。
又过三月,安和公主梁悦下嫁边贵妃之兄、时任刑部尚书边演的长子边柯。未几,边演便擢升湖州布政使,安和公主亦随夫家远赴湖州府。
一年之内,羲皇后膝下双生花,一朵飘零异域,一朵迁徙南疆。骨肉分离之痛,日夜噬心,羲皇后思女成疾,终是沉疴不起,于贞定六年那个风雪肆虐的深冬,溘然长逝。贞定帝哀恸不已,追谥“贤贞”。
自羲皇后薨逝,边贵妃代掌六宫,权柄在手,日渐骄横。
宫中但有拂逆其意者,轻则申饬禁足,重则杖责贬黜。
景德妃育有齐王梁惟,闵淑妃膝下有夕瑶公主梁忱,母族亦皆显赫,边氏尚存几分顾忌。
然那些新近选入、根基浅薄的年轻嫔御,则无不战战兢兢,言行稍有不慎,便招致雷霆手段,动辄得咎。
六宫之内,暗流汹涌,怨怼丛生,贞定帝却似充耳不闻,一味纵容。
眼前这玉雕般的美人,这举手投足间皆是风流体态、眼波流转处尽是绰约柔肠的贵妃,竟真是那宫人口中心如蛇蝎、手段毒辣的恶妇?
小女使心底骤然窜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激灵灵回过神来。再抬眼时,御驾早已远去无痕,凤鸾宫前空余几名垂手侍立的宫娥,边贵妃也已不见踪影。
她惊觉自己竟因贪看而落了队,心下一慌,慌忙踮起脚尖,提着裙摆小跑着追上队伍,气息微促,额角渗出细密汗珠,紧紧跟住前人的步调,再不敢分心旁顾。
猝然间,一股无形的冷冽气息自身侧掠过。小女使只觉脖颈后汗毛倒竖,下意识地侧首回望。只见一道绛紫色的身影,正与她擦肩而过。
那人身形挺拔如松,步履沉稳似渊,一身绛紫织金蟒麒麟纹曳撒,在春日晨光下流转着幽暗华光。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柄鲨鱼皮鞘的短刀,刀柄鎏金嵌宝,赫然雕作狰狞麒麟首。
那人目不斜视,径直朝着凤鸾宫的凤鸾门昂然而入。守门的内侍与禁卫,竟无一人敢出声阻拦,反而垂首躬身,姿态恭谨异常。
当朝能着麒麟服、佩麒麟刀,且可如此肆无忌惮出入深宫禁地的男子,唯有广福寺掌印都督白启。
大赫立国之初,为制衡朝臣,设广福寺,独立于三省六部之外,专司侦缉刺探,直属于天子。其掌印都督,必为皇帝最为亲信之内官,权柄煊赫,号称“内相”。
然几代更迭,广福寺早已逾越旧制,不仅掌侦缉刺探之权,更公然受理词讼,插手刑狱,甚至可调动锦衣禁卫。
内阁首辅、六部尚书,在其威势之下亦需俯首帖耳,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祸。朝野上下,闻广福寺三字而色变者,不知凡几。
小女使心头狂跳,慌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她悄然压慢脚步,落在队伍最末,趁着无人注意,终是忍不住再次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扇缓缓合拢的凤鸾宫木屏门,好似可以窥见翻云覆雨、搅动乾坤的秘辛一般。
广佑寺雄踞帝都东郊首山,殿宇巍峨,香火缭绕。钟磬梵音穿透缭绕香烟,萦绕于古柏苍松之间。
后殿莲池畔,齐王妃景彦敏执一柄素纱团扇,与夕瑶公主梁忱并肩徐行。池中新荷初露尖角,几点翠色浮于碧水。
“闰月难逢,”景彦敏轻摇团扇,“彦平如今十九岁,方头一遭在闰二月里过上自己真正的生辰。”
梁忱指尖拂过池边石栏上的苔痕,“他总在我跟前念叨,说什么阿姐出阁后,靖远侯府便无人记得他生辰。我原道他是哄我,若非元辰宴上遇见二嫂问起,竟不知他生辰本是闰二月二十八,非是二月二十八。”
景彦敏噗嗤一笑:“可不就是诓你。侯府世子爷的生辰,府中岂能轻慢。未出阁时,皆是我替他操持,如今我不在府中,自有母亲亲自张罗,何曾委屈了他。偏你信他那些鬼话,连胡诌也当了真。”
梁忱颊边微热,“他在我跟前说起时,那眼神,可怜得紧,活脱脱像安华宫书院外那只总抢不着食的狸花猫,演得情真意切,只差没落下泪来。”
景彦敏以扇掩唇,眼波流转,“好丫头,素日何等机敏,怎偏对他屡屡心软。祖父在时便将他宠得无法无天,自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主儿。如今进了京畿都司,少不得碰壁栽跟头。若再不加约束,日后必吃大亏。待你过门,切莫处处由着他性子,定要耳提面命,叫他收敛。”
梁忱莞尔,“二嫂此刻神情语气,倒与我母妃如出一辙。本是闲话家常,末了总免不了一番训导。从前彦平说你比侯夫人还严厉,我尚不信,想着阿姐待幼弟,定如我待梁慎一般,只有疼惜的份。方才听你一席话,我信了。”
景彦敏佯怒,“他那张狗嘴,几时吐出过象牙。我再严,严得过父亲军法治家。他可曾将他幼时那些上房揭瓦的勾当告诉你?”
梁忱摇头,“不曾。”
景彦敏掰着纤指细数,“放走祖父心爱的十几笼彩雀,捉了麻雀塞回空笼充数;将后厨养着待烹的鲜鱼全换成荷塘锦鲤;拿麻绳拴了狗去撵得母鸡满院飞跳……你让他扪心自问,哪一桩祸事闯下,不是我这个阿姐替他遮掩?他受罚,我还得陪着挨训。祖父与母亲对他素来心软,父亲又常驻边关,若我再不下狠心管束,靖远侯府早叫他掀了屋顶,他倒有脸嫌我管得严。”
梁忱听得双眸圆睁,“二嫂口中的彦平,与我识得的彦平,竟判若两人。”
景彦敏以扇柄轻点梁忱手心,“他那是入宫伴读后,被规矩拘束住了,在你跟前装相罢了。一会儿进了佛殿,你也莫求什么夫妻恩爱、百年好合,只求菩萨保佑他乖顺些、少惹是生非,便是万幸。”
梁忱忍俊不禁:“这话听着,倒像是慈母对顽儿的期许了。”
春风拂过莲池,吹皱一泓碧水。
后山经幡林,五彩布条悬于古木枝桠,随风翻飞如蝶。肃王妃阮玉竹见羲泽驻足凝望一株老桃树,温声问道:“在宥,瞧什么呢?”
羲泽收回目光,躬身一礼:“表嫂恕罪。臣想去后山略走走,讲经结束前必回。”
恰逢景彦敏行至近旁。景彦敏笑问:“二公子可是也要去求个心愿?”
羲泽垂目,“舍妹羲滢生辰将至,想为她求一道平安符。”
待阮玉竹与景彦敏相携步入内殿,羲泽方徐步至桃林深处。
梁忱正踮足将一方杏黄经幡系上高枝,幡上墨迹犹新,书着“山河永固,亲眷长安”。
挂妥经幡,梁忱回身,正见羲泽静立桃树下。落英缤纷,几点粉白沾上他赤色衣襟。
“羲泽?”梁忱微讶,“也来祈福么?”
羲泽躬身,姿态恭谨,“回三公主话。臣奉肃王殿下之命,护送肃王妃至此,与齐王妃一道进香。两位王妃现于殿内听经,臣外男之身,不便随侍在侧,故于寺中随意走走。无意惊扰公主清静,万望海涵。”
梁忱颔首,“二公子请便。”
目送那抹天水碧身影隐入灼灼花影,羲泽方自袖中取出一方叠得齐整的红布。他走至一株枝干虬曲的老桃树下,仰首寻了处向阳的枝桠,仔细将红布系牢。
春风过处,红布倏然展开。其上并无只字片语,唯以朱砂细细勾勒出一枝新柳,柔条初绽,嫩叶如裁。
夕霞透过窗棂,把金漆妆台镀上一层柔软的光。梁忱一身绛红嫁衣半褪在肘弯,指尖轻拂过最后一箱贺礼。
封条拆开的瞬间,一抹柔亮的月白倏地跃入眼底,是一支岫黄白玉柳叶钗,玉色介于新雪与春水之间,叶脉细若游丝,仿佛风一吹就会轻轻颤动。
她怔了怔,取钗在手,凉意顺着虎口一路滑到心口。礼单上并无此物,肃王府的封签也完好无缺,却独独多出这一件。
侍女在旁低声提醒:“殿下,可要查问?”
梁忱却只是垂眸,指腹摩挲那薄如蝉翼的叶缘,半晌才淡淡道:“不必。”
她抬手,将玉钗别入自己松松挽起的乌发。铜镜里,那一点月白恰好落在她耳际,像一滴不肯坠落的春露。镜中人眼尾微红,唇角却悄悄翘起一个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弧度。
窗外最后一缕夕光掠过玉叶,映出极细的一道金纹,仿佛有人把一句未出口的私语,悄悄藏进了玉骨里。
2025.9.1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楔子·闰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