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之外,寒风呼啸,血色残阳垂挂在焦黑的城楼上,像一颗将熄的炭火,勉强映照着下方尸骸狼藉的战场。
风自旷野吹来,裹挟着硝烟、铁锈与浓重的血腥,却吹不散笼罩京城最后一道“永德门”的绝望与死寂。城门以千年铁木为骨,覆以青铜铆钉,巍峨如山岳,曾是皇城不可逾越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困兽最后的牢笼。
城门之下,黑压压的起义军阵列肃穆无声。经历了连番血战,他们甲胄残破,满面尘灰,唯有一双双眼睛,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那火焰的核心,是身披戎装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他们一前一后勒马立于阵前,前方身影的玄甲已辨不出原本颜色,被凝固的血垢和烟尘覆盖,一道狰狞的创伤自额角劈至下颌,皮肉外翻,却奇异地凝固,不见鲜血流出——仿佛他体内的血早已在多年前某个夜晚流干。
他是义军的主将,也曾是前朝的驸马。是所有世人已逝的前朝公主之夫,前朝小郡主景昭之父。如今,他是复仇的鬼魅,是索命的幽灵,他仰头深邃的目光望着那扇门,似要穿透厚重的障碍,看到门后远方的金殿之上,那个曾被他视为兄弟的男人。
稍落于他身后的白色身影神色孤傲,不染纤尘,是一位年轻的女将,立于千军万马之前,周遭似是无人之境,她同前方男人一起,目光看向皇城深处,眼中是无尽的思念与坚定。
“景昭,我的小殿下……等着我……元蘅回来了”
望着远处的皇城,裴元蘅脑海中闪过了一幕幕回忆,她是丞相府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千金,她是王朝最尊贵的长公主膝下的小郡主,萧景昭从生下来就被皇后稀罕的养在宫中,又怕她孤单特意招了丞相家的小千金为她一起伴读。
深宫里的时光,总是被拉得很长,像春日里黏稠的、迟迟不肯落下的蜜。重重朱红宫墙,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将一方天空切割得规整而寂寥。规矩是刻在青砖缝里的,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就是在这样一方被严格框定的天地里,景昭郡主和丞相家的千金裴元蘅,像两株意外依偎着生长起来的藤蔓,悄然舒展了枝叶。
她们的初见并不在繁花似锦的御花园,而是在宫学书房外那条幽长的廊下。那年小郡主才不过四岁光景。刚受了太傅的训诫,因背不出《女诫》的段落,正憋着一汪眼泪,倔强地不肯落下。一转弯,便撞见了一个穿着淡绿衫子、安安静静站在那儿看廊下燕巢的小女孩,手里还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那是裴元蘅。六岁之时她和父亲一起被召入宫商议伴读之事,父亲在前殿和皇帝皇后商议,她暂时被安置在此。
小郡主从没在宫里见过这样不是宫女、却又不像其他宗室小姐那般拘谨,小小年纪便可淡然自若的女孩。裴元蘅见她眼圈红红,也不害怕,只眨着眼,迟疑地将那半块桂花糕递了过去,小声说:“甜的,吃了就不难过了。”
就这一句,景昭那汪倔强的眼泪啪嗒就落了下来。她接过糕点,塞进嘴里,甜腻的味道混着泪水的咸,是一种古怪又真切的安慰。
自那以后,裴元蘅便因要给郡主伴读常常入宫。宫闱深深,能说话的伴却极少,两个女孩自然而然地靠近了。
她们最爱的去处是御花园偏隅的沁芳亭。亭子半旧,挨着一片小小的太湖石假山,山下有活水引入的池子,养着几尾不起眼的红鲤,偏僻得连巡逻的侍卫都少来。这里成了只属于她们的秘密之处。
春天,她们并排坐在亭子的美人靠上,晃荡着够不着地的双脚,看宫女们采集花瓣做花饼。裴元蘅会指着最艳的那株桃花,说:“昭昭,那朵像你昨天簪的那支。”景昭就抿着嘴笑,从袖子里变出偷偷藏起来的桃胶,两人分着吃,黏得手指都分不开。
夏日午后,蝉鸣聒噪,宫里处处叫人发困。她们躲在假山石的洞穴里,分享一卷偷偷带出来的话本。光线幽微,字迹模糊,两人头挨着头,呼吸交错,裴元蘅的声音细细的,念着才子佳人的故事,景昭听得入了迷,仿佛那宫墙外的世界,就这样透过书页和好友的声音,丝丝缕缕地透了进来。
秋深时,她们捡了最完整的梧桐落叶,比谁的叶柄更韧,玩“拔老根儿”,输了的人要学猫叫。通常是景昭输,她总学不像,呲牙咧嘴的样子惹得裴元蘅笑倒在她身上,两人滚在厚厚的落叶堆里,发间衣襟都沾了枯叶的碎屑和清冽香气,笑得忘了皇家应有的仪态。
冬日第一场雪落下时,亭子周遭一片寂静的洁白。她们呵着白气跑出来,用红梅的花汁兑了雪水,藏在瓷盏里,郑重其事地埋在亭边的老梅树下,说是要酿“女儿红”,来年取出共饮。虽然后来再也寻不到那只盏,但当时那份郑重的傻气,却在日后的年年冬日都会想起。
她们分享一切细小的秘密。景昭会把皇后新赐的、她觉得硌耳朵的东珠耳珰塞给裴元蘅;裴元蘅则会从家里带来外面集市上买的、粗糙却有趣的泥人儿。她们咬耳朵,说哪个小太监走路同手同脚,哪个老嬷嬷打瞌睡时口水流到了下巴,这是独属于她们的、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快乐。
无数个午后,她们就那样挤在那一方小亭里,或靠着,或躺着。景昭有时会没来由地说:“元蘅,你别出嫁,就一直在这里陪我吧。”裴元蘅便笑着点头:“好呀,那郡主也别嫁,我们就在这亭子里住下。”
她们都知道这是孩子气的傻话,但说出口的那一刻,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微风拂过池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彼此眼里映着对方认真的脸庞,便觉得这诺言像亭边那棵老梅的根一样,是能扎到地底下去的。
时光就在这亭子的四季轮转里悄然滑过。她们的身量渐渐抽长,眉眼褪去稚气,她们开始读更复杂的诗,会说一些听起来很深沉、实则半懂不懂的愁绪。
但那方亭子,那片假山,那池红鲤,始终是她们世界里最稳固的坐标。宫墙依旧巍峨,规矩依旧森严,可只要两人挤在那处小小的天地里,彼此依靠着,分享一块新得的墨锭的清幽香气,或是一句刚刚读到的、怦然心动的诗句,外面那些沉重的、无可更改的东西,便仿佛暂时被隔绝了。
深宫岁月长,幸得有知交。那青梅之期,两小无猜的情谊,是镌刻在冰冷宫规之上的一笔温暖注脚,是琉璃瓦下悄然生长出的、最柔软的花。
曾经儿时的点点滴滴,两小无猜,到后来的国破家亡,被迫分离,想到此,极致的思念从脑海中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一向清冷的裴元蘅眼中忍不住的流下一滴清泪,她们终于,终于要再见面了……
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甜香钻入鼻腔。不是战场的气味,是来自男人极遥远记忆深处的……焚香。那一夜,御赐的鸩酒端入他府中,香气也是这般,一道矫诏,满门抄斩。他记得妻子最后被耶律燕成带走的眼神,不是恐惧,是愕然,是不可置信;记得幼子攥着他衣角的小手如何松开。记得他自己是怎么从尸山血海里爬出,靠的是恨,一种将五脏六腑都灼烧成灰的恨。夺妻囚子之恨,国破家亡之恨
后来多年蛰伏,暗中联络,星火终成燎原之势。他领着这些同样被改朝换代剥夺了一切的人们,一路杀来。终于这条路要到了尽头
“萧伯伯,时机到了,下令吧……”身后裴元蘅清淡的声音传来,打断了他陷入回忆中的思绪
“攻城!”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层断裂,瞬间刺破战场的死寂。
霎时间战鼓擂响,声如闷雷,撞在城墙上反弹回来,震得人心发麻。起义军如同黑色的潮水,悍不畏死地扑向巨门。箭矢如暴雨般从城头倾泻,每一瞬都有人倒下,惨叫被更汹涌的喊杀声吞没。冲车被数十人推着,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城门,发出的巨响是这屠杀交响里最沉重的鼓点。
萧容景和裴元蘅没有动。他们只是看着,仿佛眼前惨烈的厮杀是一场无声的皮影戏。萧容景的副将,一个脸上挂满络腮胡子的中人,嘶吼着在他身边组织进攻,声音已完全嘶哑。
时间在血腥中凝滞又飞逝。夕阳终于彻底沉没,天地被火光和阴影割裂。冲车的撞击声从未停歇,反而越来越响,间或夹杂着木材令人牙酸的呻吟。
突然——
一声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巨响炸开!
那扇巍峨的、象征着皇朝无上权威的“永德门”,从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紧接着,裂缝蔓延,如黑色的蛛网,青铜铆钉崩飞,碎木四溅。城门,破了。曾经的萧容景也曾肆意风光的从永德门打马经过,少年的意气风发,脸上身上都充满了阳光的味道,那时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以这种惨烈冷酷的形式再从永德门前经过
周遭欢呼声如同海啸般从起义军中爆发出来,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城墙。残存的守军发出了最后的、绝望的嚎叫。
他同裴元蘅缓缓策马,向前。欢呼的浪潮在他们面前自动分开,战士们望着他们,眼中是狂热的崇拜与敬畏。他们穿过弥漫的烟尘与血腥气,马蹄踏过粘稠的血洼和残肢,一步步走向那破碎的巨门。
从裂开的门洞望进去,皇城街道空旷,远处宫灯零星,如同鬼火。
然而就在萧容景即将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一阵剧烈的咳嗽攫住了他。他猛地弯下腰,用拳抵住嘴,肩甲剧烈颤抖。咳声撕心裂肺。半晌,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滩浓黑的、带着内脏碎片的血。
旁边的裴元蘅脸色瞬变惊骇欲呼,“萧伯伯……”话未说完,却被萧容景抬手止住。
他直起身,擦去嘴角的血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口吐出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尘埃。只有那双眼睛,深处的火焰跳动了一下,不是减弱,而是烧尽了最后一丝属于生人的气息,变得纯粹而冰冷。
此时他还不知道,残酷的深宫中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南宫羽为了复仇,为了不生下耶律燕成的血脉做出了怎样的献祭,亦不知道南宫羽此时已离开了人世,再也等不到他们夫妻父子相聚了。
他看了一眼掌心残血,随即握紧,仿佛要将这最后的生命迹象也攥灭。
“羽儿,一别经年,你可还好……”
随后,他催动了战马。向着皇城深处进发
直到那略显萧瑟的身影,没入了城门那幽深的、如同巨兽口腔的裂口。他身后是沸腾的胜利之师,面前是末路的帝国心脏。而他自己,只是一道复仇的阴影,一具承载着过往亡魂的残躯,正去向那段血仇终章献祭自身。
城门已破,路已铺开。尽头,是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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