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砍的这些柴火一捆能值多少钱啊？”
半砺今日出门没算黄历，刚上山就被一只不知打哪来的灰毛橙斑野鸟纠缠半天。这鸟牙尖嘴利，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输出个没完。喋喋不休的内容皆漫无目的，滑到那句是哪句。
这不，才问完她对各类虫豸是否有兴趣后，现在话锋一转问起她的柴火多少钱了。
也不知问来做什么。
半砺眼都没抬，踩紧脚下的一捆生柴，拉紧粗绳，两臂稍加用力，两根粗绳便被她干净利落地交叉、打紧，绑了一个牢固漂亮的活结。
她百忙之中随口附和：“你要买吗？看你长得小，我便宜点卖你，二十文钱。”
灰毛鸟：“…………”
“这钱是多是少？”它凑到半砺面前，盯着她脚踩的生柴，求知若渴道。
半砺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翘了翘唇角：“二十文钱是一捆柴火的最低价，换算成你们鸟族的虫价的话，大概可以买下五只丰腴虫豸。”
骗它的，实际上一捆柴火市面价格也就五到十文钱不等。
话音刚落，两滴黏糊糊的水滴就嗒嗒砸在脚边的生柴杆上，半砺：“…………”
她抬眼，就见停在半空的灰毛橙斑鸟两眼放光地傻盯她的柴火，没出息地张着嘴，透明拉丝的口水蓄在喙的两侧。看样子又要掉下来了。
半砺蹙眉，略微嫌弃，五指抓在绳缆上，稍加用力，草木摩擦声中，把脚底的这捆柴火拉远了灰毛鸟。
“饿了就自己去狩猎，别在这里污了我的柴火。”半砺盯着柴火上的黏糊口水提醒了一句。
实在没眼看。
闻言，灰毛鸟赶忙挥舞两只翅膀揩拭嘴边的哈喇子，随后又直盯半砺腿边的生柴，双眼放空地回味她方才所说的“五只丰腴虫豸”几个字。
好在，没再上前。
见这捆柴暂时安全，半砺没空闲搭理半空中发呆的鸟，独自走到另一捆还没绑的生柴旁，继续熟稔地捆绑。
此刻日悬天穹，金色流光笼罩几座挺拔的山峰，把半砺庸碌的身影拉得很长，连同汗水浸透的发白灰紫色短衫都被映照成一片赤色。她却仿佛察觉不到任何疲累，仍旧有条不紊地忙活手头的活。只想多干多赚，余下的事，她短时间内都分不开心思过问。
毕竟昨儿一大早她还兴高采烈拿着好不容易攒到的七两银子去五县八村第一武堂长胜堂报名，本以为势在必得，她今年一定会进入武堂修行。谁曾想长胜堂坐地起价，当场上涨了三两银子。她银两不够，报名失败。
可她从小的心愿便是去武堂拜师学艺，此后努力朝修行升阶的方向靠拢，早日飞升成神。
今年不行，那就再接再厉，明年定要把这个名给报上。
一次失败算不得什么，她做再多的感慨也挽不回任何局面，倒不如沉下心来，继续攒钱要来得实在些。
不出半个时辰，她已经将空地上的十二捆生柴全都绑好。
这忙了一上午，体力耗损严重，半砺坐到了一把柴火上休憩一会儿。
金光倾泄在她冷硬清晰的五官上，给半砺不苟言笑的面容平添了几许温柔。她用手撑住腿边的生柴，胸腔起伏跌宕，扬起下巴看向半空已然安静许久的灰毛橙斑野鸟。见它这么长的时间仍未离去，半砺觉得意外，突然问道：
“你打哪来的，怎么我在这处砍了三年的柴火都未曾见过你？”
半砺身为一个自幼没了爹娘，由年迈姥姥拉扯长大的人。
从小贫困的生活环境就教会了她要自力更生，只有依靠双手劳作，才能活下去，生活也才会变得更好。
故而从她具备劳动能力开始，便学着其他大人，上山砍柴卖给有体寒症的族人，挣几把碎银讨生活。
算算时间，她在这座山已经干了三年多，真的从未见过如此话痨的鸟。
莫非它刚出生不久？
半砺不由得认真观察面前这只灰毛橙斑野鸟，它的翼片宽阔，羽毛茂盛且坚硬，不似柔软圆润的雏鸟。看起来的确年纪不小。
既然没见过它，难不成是新来的？半砺所思无解，只能坐着等面前的鸟献出答案。
灰毛鸟见半砺再次同它说话，它本就是憋不住话的性子，当即直直飘到半砺跟前，激动的同时还不忘谈条件：“……我回答你也行，但是我有个条件。”
还卖关子。
半砺暗暗挑眉，扯唇轻笑：“那我不想听了。”
灰毛鸟：“…………”
它急了，无措地在空中拍了拍翅膀，道：“诶呀，我说还不行嘛。只是我说之前，你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相信我，不是什么坏事。”
半砺审视它两眼，一阵思索过后，她道：“说。”
灰毛鸟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几眼，纠结良久才动了动利喙：“……我以后……能跟你一起混吗？你当老大，我做小跟班。”
它身材弱小，留在这密林中只有被其他鸟类欺负的份，平时别说肥虫了，它好不容易找到只蚂蚁都会被其他鸟围攻抢夺走。
再盲目待下去，迟早不是被欺负死就是饿死。
它要给自己找个依靠，面前这人正适合。
跟一个人结伴而行，总比形单影只好。
半砺听了灰毛鸟的话后，就坐在柴堆上陷入沉默，容色不冷不热，只是内心暗暗有些自嘲般的讥讽。
跟她混？
呵——
她自己都朝不保夕，吃了上顿没下顿，跟她混能有什么好下场。
“你答不答应？若是不答应，那我不说。”
缄默中，那只鸟忽然补充了一句话。算不上威胁，但似乎真的只有她答应它才会说出“一只鸟会开口讲话”的真相。
面对这只有些耍无赖的鸟，半砺打从喉间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望住它，索性还在蓄积体力中，于是选择退让一步：“我答应，你说吧。”
它想认老大那就认吧。
等它见识到她家徒四壁的生存环境，见识到她微不足道的本领以后，别后悔就行。
目的达成，灰毛鸟感动得两只瞳孔狠狠颤动，抿嘴哭泣，真心实意喊道：“……老大——”
“我叫布三。”
半砺个人不太习惯这种感天动地的“认亲”场面，她只平静地嗯了声，接着开门见山问：“我的问题你能回答了么？”
布三这次心情大好，不再遮掩：“回老大，我今早之前都还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
半砺抬抬眉，扫了它一圈，意外道：“不会说话？”
这么能说会道，不会说话岂不是会憋死。
布三：“对，我们野外鸟类不像仙宫殿堂里的贵族鸟族，我们生来就是乡野捡食的牲畜，只能说鸟语不能说人语。今天也是碰巧得了定潮神君与四坤天神的福泽，在山里吃了点仙气，灵识觉醒，才能开口说话和听懂人话。”
半砺喉咙滚了滚：“定潮神君和四坤天神？这是什么？”
自从八万年前龙族祖先起兵造反失败后，龙族全部皇室于旧龙宫门前被就地正法、以儆效尤。余下的所有龙族则被收回神力，一同关押在这无边无际、草木俱枯的三重天里。
多年来，没有龙族能逃离这座牢笼，所以她从未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包括神仙。
关于定潮神君和四坤天神，布三也是从别的见识广的鸟那里悄摸听来的，现在它跟半砺是一窝里的蛋。它自然毫无保留交托出所知的一切。
“四坤天神是管理世间天南地北四大方位的泰安神，负责消解各方火灾水灾地震等天灾霍乱，拯救生灵涂炭于困苦之中，保证四方海晏河清、风调雨顺。”
“而定潮神君，是从盘古开天地时期起就存在于天地间的上古天神，法力无边，与天同寿，连如今的高位仙神都要忌惮他三分。听说他的神像从远古时期传到现在，都是以温如琼玉的慈爱形象传下来，每每让人看着就像父亲深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温柔。这不，法力强大、形象美好，几者结合起来，令他大受欢迎，香火不断。所以现在人间很多庙堂仙观都供奉有他的神像，用来祈求人一生无病无灾、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布三说着顿住，它隐约记得好像还有什么更加关键性的信息，但是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还有什么来着？
它拧眉，心道真是关键时候掉链子。
半砺不清楚这只鸟在想什么，只以为它说完了。
她锋利的眼眸愈渐深邃，不断腹诽着“法力无边”这几个词，心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开始蠢蠢欲动。
法力无边……
法力无边。
法力无边啊——
半砺心有一下没一下地跳动，脑海飞速思忖着，直到心里冒了火星的焰苗轰啦地剧烈燃起。她两手握成拳，下定决心般腾地从生柴堆上站起身。
周围瞬间刮起一阵风，吓了布三一跳。
“你在哪遇见的他们？”半砺严肃问道。
布三不知她怎么了，赶忙收敛神色，磕绊道：“在右侧的山间里，那棵千年古松下，今早上他们还在上面饮酒作乐呢，现在不知道在不在了……欸，老大你去哪？”
话还没说完就见半砺转身跑开，朝山上跑去，它紧忙追上去。
半砺使劲往布三说的地疾奔，喘着气抽空回答：“我去见见他们。”
那可是法力高强的神仙啊。
如果能得他们指点一二就再好不过了。
简直是比长胜堂的元婴大长老还要厉害不知多少倍的存在。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布三得知真相，彻底放下心来。
原来不是丢弃它啊，还好还好。
它飞在半砺身旁说道：“老大，山上仙气缭绕，我等凡物没有灵力护体，不可久待。如若仙君们已离去，你可记得赶紧回来。如果待久了，吃多了仙气，大概率会爆体而亡。”
半砺嗯了声，抓紧时间跑远了。
布三早上已经吸收了足量的仙气，此时不能再上去，只好留在原地看守柴火，等老大回来。
半砺来到布三说的地点，这里仙气蒸腾，万物吐绿，遍地开满白色漂亮的花，风吹过便把空气里的冷香扑向鼻息。
三重天从未有过这样美好宜人的景象。
果真是神仙待过啊。
半砺站在入口处，有些失落地朝阒无一人的宴会中央看去。一切都已经复归原样。
古松、石桌石凳、一块巨大的石头。静静悄悄。
除了还未消散的渺渺仙气和漫山遍野的白花，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许是不小心吸入过量仙气，她的脑子此刻晕眩肿胀，笨重如山，体内好似有一股煞气到处乱跑，冲撞得她四肢发软。
半砺咬牙强撑，心里失落空荡得厉害。
真的是……
她总是差那么一步。
半砺忍着巨大的痛苦，脚跟费劲一转，脸却在要侧过身折返时，被巨石边那朵遗世独立的艳红花儿勾了魂去。
半砺定在原地，蹙起眉，仔细打量着那朵突兀别致的花。
它跟这里所有的白色花朵形状相同，唯一的差别是，它们都是千篇一律的白，而它，是万千白茫中一点深红。
十分吸睛，想忽视它都不行。
鬼使神差地，半砺两脚虽跟两座山一样沉重，还是不受控制地抬起，然后喘着粗气努力走向那朵红花。
踏行至花前，半砺撑着巨石凹凸不平的边缘费劲蹲下。
刚蹲下时脑海还短暂空白了一瞬，差点原地栽倒。幸好她天生耐力强得可怕，咬两口牙便硬生生撑住了。
她掀开眼皮盯着那朵在风里轻轻摆荡的花，阴了好久的心暗暗舒展。连同体内游移的仙气都顷刻慢下来。
半砺勾唇，既来之则安之，错过便错过吧。伤心有何用。
她伸出手，缓缓靠近那朵花，欲将它握住、然后折下来。
结果——
花没摘到。
她好像抓到了别的什么…意料之外。
空气凝滞中。
手心、五指之间竟然握住了一只冷白细腻的手腕。
好冷。
就像触碰了清雪般凉透自己的皮肤。
半砺心惊，手心依旧握着那只手，眼睛却赶紧垂下察看是何状况。
这一眼探去。
只见自己手心里是一只指骨匀长的手。
没被握住的五指懒懒垂着，没什么力气，可肤色白得几近世间最昂贵的美玉。
半砺瞳孔狠狠收缩，血红色眼珠在眶里震颤不息。手心的凉迅速转为热。
“…………”
“好孩子，我这手可不是什么玩物。能松开么？”
又冷又撩的声音蓦然响起，漫着浅笑。
这让人乍然一听觉得温柔似水，但仔细回味却发现笑里藏满尖刀。
半砺紧绷的神经刷地一松，跌坐到地面。来不及过多思考，她跟见了鬼一样慌张收回手，抬眼朝巨石上侧身卧着的颀长人影瞥去。
面前，刚才空无一人的巨石上凭空多出来一个人，或许说他一直都在这，只是她看不见。而现在又让她看见了而已。
他对方才她无礼的行为没有什么表示，只是撑着石面坐起身，用刚才被她误打误撞握住的手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身上松垮的天缥色宽袖长袍，另一只手抱着本花青封面的厚话本与一瓶小巧别致的玉质酒瓶，露出来的一截小臂又白又劲瘦。
宛若天仙下凡。
半砺愣愣地盯着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庞，心乱如麻。
“…头……头发上有根枯草。”
半砺见他正低垂眼眸整理装束，可迟迟没察觉一捋长发上沾了根枯草。她抿了抿嘴，把眼移开，冷着脸好意提醒了一句。
叶乘扭头朝凌乱地铺落在自己肩头的头发瞧去，上面确实有根枯草。
他挑了挑眉梢，勾起唇畔：“果然是个乖孩子。”
随后用修长的手指将那根枯草摘下来，懒懒丢进草丛里。
耳边的“乖孩子”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格外刺耳，把心头那抹怦然打散几分，却没彻底散开。
半砺半阖眼皮，冷言冷语解释道：“我不叫孩子，我叫半砺。”
说完，她的目光从眼尾偷偷抬起，扫向石面上飘逸出尘的人。
他丢完枯草，抱着书和抓着玉质酒瓶，忽而扭头朝她看过来。
半砺先他一步把目光移开，面上依旧淡淡的。
叶乘看着面前年纪小小的，表情却十分淡薄的小娃娃，轻笑着：“噢……”
“我知道了，原来是叫半砺啊。”他道。
半砺又用眼尾悄悄瞄了他一眼，抿直唇角嗯了声。她彻底收回余光，只是脸烫极了，体内的仙气也肆意翻腾。
左右就是三重天哪家的龙娃娃，叶乘也不跟她计较。他扭头注视着那朵红色的山茶花。刚才这孩子应该就是想过来摘这朵花，结果不小心抓住了他放在上面的手。
他将手伸过去，把花折下来，递到一脸冷意的半砺面前，语调温柔得要人命：“来，好孩子就应该拿朵小红花。”
半砺：“…………”
她坐在地面，僵硬地把脸侧回去。
嫣红如火的花躺在那只白如冷霜的手心中央。
沿着手心往手腕的方向瞥视过去，还能看见手腕上有一道突兀的灰褐脏痕。
这是刚才她抓过而留下的。
半砺嘴角又紧紧抿住，抬手从他手心拿过那朵红花。摸着手里的花，想想她还是冲他补充了一句：“不是好孩子，是半砺。”
“忘记了。”
“…………”
叶乘从石头上走下来，站在半砺身旁，侧头居高临下地凝她。
面前的娃娃双颊发红，想必是仙气吸收过剩导致的后果。加之体内没有灵力护体，那股天生地养的原始仙气在体内乱窜，导致五脏六腑处于一种极端激奋中。随时可能面临承受不住、爆体而亡的结果。
按理说，这孩子早该晕倒，可她却依然清醒地坐在这。虽说面色看起来不容乐观，可还是坚持下来了。
体质真不是普通龙族小孩可以媲美。
叶乘轻轻眯起眼。
他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多久。
“你怎么来了这里？”叶乘柔声问。
那一双笑眼看起来柔和温雅，可清冷的眉宇又带着若有似无的疏离。
半砺抬头扫了眼他手里的书和玉瓶，再看向他的脸。她眨眨眼，带着巧思道：“我听说这里有神仙，过来……拜师。”
“是你吗？”半砺问叶乘：“你是刚才在这里参宴的神仙吗？”
她观察着他的气质与神态，朦朦胧胧，难以探究。
叶乘琢磨着她口中的“拜师”两个字，眸眼愈发深邃，陷入沉思。
发现他正在愣神，半砺直接从地面努力站起来。强撑着精神站直。
额。
这不站不知道，一站气死人。
她才发现，她头顶才到他胯部的位置，腰带以下。
半砺拧眉：“…………”更烦了。
真是一个……当手杖都会被嫌弃的身高啊。
叶乘眼波映落天际的嫣色霞光，他睨向已经站起身的孩子，眯笑温声道：“我记得隔壁山峰有处看瀑布的好去处，只要你能跟我走到那，我就告诉你我是不是不久前在这参宴的神仙。”
半砺扬着面看他，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看起来不失狼狈。
她道：“若是你并非神仙，我走这段路的损失你该如何赔偿我？”
叶乘扬起唇角，信步离开，撂下一句无比狂妄的话：“好孩子，你就把心收回肚子里，你担心的问题，永远不会发生。”
和风乍起，把独属于他身上那抹薄兰淡雅般的清香送入鼻息。
半砺原地轻呼几口气，强行压制自己体内的不适，抬脚跟上他。
她要答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