阒静的山谷回荡着瀑布湍急的声响,淡紫色晚霞斜斜映射在褐黄色泥路上,通往峭壁铁链栏杆的小径里,一大一小的身影先后走过,脚边的茵茵草丛被轻飘的衣摆迎头擦过,纷纷柔柔地荡着。
走动令体内仙气像浪水一样沿着内脏四壁不断撞击、翻涌,使得身体每个器官都在燃烧与叫嚣,达到了一个要炸不炸的危险境地。此时,半砺本就烫得通红的双颊已经接近了酱紫色。
她费劲地抬眼,遥望前面身高腿长一步当她四五步的人。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滴着水的悬石角。
半砺撑着石壁歇息,垂头大口大口地喘气,打算先休息片刻。
真的是累死她了。
这点路要是换做平时来走,她压根不屑一顾,只当一叠小菜轻轻松松便对付过去。
可今天不一样,她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吃了多少仙气,只知道现在身体里仿佛有十个半砺的重量,浑身笨重难当。每抬一步,膝盖就需要费劲吊起千斤重的脚,然后一点一点慢吞吞移上山。
但看瀑布的地。
她熟。
他走得快,可以先在那赏山间景致等她过去。
她慢几步而已,走到也算遵守誓言。况且,她还不知道他要她跟过去所为何事呢。
什么目的,要走这么远。
半砺按压在湿润璧岩上的指尖渐渐合拢,抓到一把灰绿苔藓。
停留了会,大约过去一字钟的时间,半砺力气恢复了许多。她不想耽误太多时间,赶忙咬紧牙关,边撑着斑驳石壁边挪着两只脚往悬崖边走去。
达到悬崖边时,那人正曲起一只腿坐在崖边的石块上,手肘随意搭着厚沉粗糙的铁链,一手握着那本花青封厚话本,一手抓着那瓶玉质酒瓶,微微仰头抿了一口。
他侧对着她的方向,正轻飘飘观赏远处雾气蒸腾的万丈深渊。霞光点在他英挺的鼻梁上,把属于他身上的那抹若有似无的冷减散几分。
半砺原地静静瞧了好一会,才重新抬着步子走到他身旁。
“我已经到了,你是不是也该兑现你刚刚所说的承诺了。你是与不是古松下参宴的神仙?”
半砺问完,空灵的鸟语突然从另一座险峻的山谷间幽幽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抹极其浅淡的清兰香,随风冷冷地飘到鼻间,然后又无声无息消失在风里。
她硬撑着,神情尽量表现得很淡定,等着他的回答。
叶乘其实早就知道她到了,但是他没开口。
没太多理由,就是想看她会在哪个位置轰然倒地、睡死过去而已。
嗯。
结果这小娃娃非但没倒下去,还穿过千难万险走过来了。现在正跟他要答案。
命都不要,要一个答案。
叶乘淡色的唇轻轻翘起。
不得不说,这年轻人就是执着。
他侧头过去看着一脸酱紫的人,没什么掩饰道:“是。”
说完他又掉头回去看山水。事不关己得跟没见着她那已经发紫发黑的脸一样。
见他承认,半砺心跳一滞,眼睛猛地撑开,张着嘴就要把自己拜师的来意再次宣之于口。谁曾想她还没吐字,嘴瓣刚翕开,他却又淡漠地说了一句话。毫不留情地堵死她的那些未尽之言。
“我不收徒。”他侧对着她宣道。
那清举的音调又倦又懒,蛮无情的。
冷水泼得够直接。
半砺:“…………”
早就料到了,事情不会太容易。
无碍。
半砺当即调整心态,无比冷静地斜眼扫了下他手上的花青封话本和玉质酒瓶,半合着眼,意味深长道:“你对徒弟有什么不一般的高要求吗?可以说说,我看我能不能达到。”
说完,她略微思索了一下,补充:“我家里有许多人神志怪情爱话本,故事内容精彩纷呈,看一眼足以让人回味悠长。平时上街还喜欢往家里带回各种好喝的甜水,蜜蜂水、酒酿、梨子水、甜桃酿……它们比酒还好喝。只是十分遗憾今早上山没料到会遇见您,所以什么也没准备,看起来少了许多诚意。改天我可以给您带更多的好物,以弥补此次的过失。师父,您就收下我吧,我会很乖很乖的。”
半砺表面风轻云淡细细述来,可她心里一阵发慌。
爹娘呐。
家里那些书她只知道不全是修仙书册,其余的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她一个没念过书的白丁也不清楚。
那只是她昨日赶往县城报名,失败后于回来的路上跟书铺老板讨价还价买下来的。本想自学成才,最后发现大字不识,这条路走不通,遂今日她才认清现实上山砍柴挣钱,努力攒明年上武堂所需的银两。
还有甜水……这什么?!
平时她上街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看着看着就把持不住手脚,把钱花掉了。
带个屁的回家。
她压根一次都没买过。
只是现在情况紧急,她也只能编谎了。
不然这神仙来无影去无踪,谁知道他会不会一下子就消失在眼前。
如若错过,悔之晚矣。
学一身本领后还担心没有买书和买甜水的钱吗。
她要拜师,一定要,立刻、马上。
重点是不要别人,就要他…
半砺眼底的光芒深了深,腿侧的手悄悄攥紧。说完后暗自提心地凝视面前的人。
他终于如她所愿地动了下。
半砺隐在一记刀片形状阴影下的双眸阴阴窄了窄,泄露些许得逞之意。
叶乘听她说完,垂头瞥了眼自己手里的东西。
这本《师尊,徒儿且放肆一回》是前几日他还在凫要山时,那里的土地神孝敬给他的入春以来十大最受欢迎之首的仙侠虐恋小说。
讲的是一个貌美师尊因一时心软捡回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徒弟,带回宗门悉心照料长大。谁料这女徒弟是魔神转世、养不熟的白眼狼,长大后忘恩负义屠了仙家满门,还将师尊抢回领地,以天下人的性命施压其成亲。谁料被强行霸占过后,师尊不堪受辱,选择自毁元神,以身殉道。徒弟守着他的尸身度过了一生的凄美爱情故事。
故事内容起伏跌宕,精彩绝伦,好一通师徒虐恋情深纠缠不清恨海情天。这几日他有空就翻出来看,简直爱不释手。好看得他对这故事都已经可以倒背如流了。
另外,这玉孤酒呢,是今早都磬大仙带来的,多给他斟了点。
早听说玉孤酒一口下去神清气爽,两口下去天府发灼,三口下去眼睛冒虚影,四口下去神志不清,五口下去足足睡上半月不醒,六口下去一月难醒,七口下去睡上一年,八口下去百年难醒,九口长达千年,仅用十口,便足以令一个本领高强的神官万年长眠。
他倒要试试这酒真有这么大的威力么,遂闲聊之余接二连三给自己灌了满满三整瓶。本以为会睡它个几万年呢,结果迷糊间才堪堪过去一个时辰就自然醒过来了。
实在没劲。
这沧海桑田的年岁,他不找些乐趣消遣,真是极难度过。
而身旁这懂事的娃娃。
他真要夸她一声好孩子了。
真会来事。
脑子也灵光。
如何知道他这本书都已经翻烂了,正盘算着去找其他的话本消消闲呢。还有这酒喝着跟水没什么差别,他醉不了,一早上的时间就腻味了。
甜水,这又是什么稀罕玩意?
未曾听说未曾尝过。
他确实想尝尝深浅。
叶乘扭头注视向一脸酱紫色皮肤的人,她也在看他,眼神令人难以捉摸。
他仔细扫了她一眼,眯起的眸底掠过薄薄的笑意,嗓音清冽直言道:“十年。”
在没有任何灵力护体的情况,能与横冲直撞的蛮横仙气硬耗到现在,底子实属不错。教教又何妨?
三重天的十年,按照上仙界的时间算来,左右也不过短短十日。于他这种哪里有事就被派哪去干活的仙界散工而言,不耽误事儿。
况且,他们那群成群结队的老东西,有活压根不找他干。连这凫要山缔结防御结界的活还是他自己主动去包揽过来的。
一群狗东西,见他时就眯眯眼笑不达眼底,谄媚甜言往外蹦不断,心里谁又能知道是怎么编排他的。若是在年少时,他定要把他们找来一对一认真盘问为何不找他干活,可如今他年岁已高,只好忍住。
他现在先找点其他事干,教教这小孩……
顺便留在这三重天见见新鲜世面。
“我只给你十年的时间,届时时间一到我便会离开,而你学成如何,全看你自己的造化。”叶乘对半砺说道。
见他如此轻易便调转话术,半砺心轰的一下炸开,满心满眼弥漫喜不自胜的神色。她弯起眼角,乐不可支道:“好,好,一言为定。”
十年就十年,她一定会牢牢把握住这十年的荏苒光阴。
变成自己所期盼的那样。
半砺越想越激动,睨着眼前的俏丽佳人,她原地扑通跪下去,当场磕了几个响头,当作拜师之礼。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她高兴道。
所有举止大方有礼,诚意十足。
些许烈火以燎原之势在心里熊熊升起。
叶乘撩起唇角看她,过了好一会儿,忽而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晦暗不明道:“我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他的眼神落到她酱紫色的双颊上,久久审视。
半砺面朝灰白色的地面与沙石,眼神坚定,无比确信道:“师父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叶乘瓷白的手托着下巴,他盯向半砺,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道:“你还不知道我的本事呢?怎么就确定要拜我为师?”
半砺依旧面朝地面,心说这不重要。
嘴上还是换了新词:“会隐身,已是大本领。师父从天上来,本领自然在我龙族全族之上,能得您指导一二,已是我毕生之幸。”
叶乘笑得更深了,不再言语,说了句起来吧,便转过头去继续赏着面前的景色。
半砺得到首肯,从地面上慢腾腾起身。但身体实在难受,她伸手撑在叶乘坐着的那块石头上,甩了甩脑袋静默片刻,又一鼓作气跟个没事人似的站了起来。
“…………”
叶乘再次回过头来瞧她。
半砺:“…………”
“……师父,可有何吩咐?”她不明所以地问。
叶乘眉心微蹙,盯着她几息,忽而闲适地笑起。
“你挺能撑的,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没死。”他语气颇为赞赏道。
半砺:“…………”
她第一次听见有人用“你居然还没死”这种话来夸人。
所以……
她现在应该说“多谢师父夸赞”呢还是应该说“是的师父,没死成”呢。
嗐。
罢了。
他是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官,跟她一个没见过世面、走过最远的路就是从龙苔村到县城的三重天牢狱里以砍柴为生的大字不识村民来说,也许存在言语交流隔阂。她不怪他。
“回师父,徒儿还活着。”她回复道。说完就安静瞧着眼前的人。
“我知道。”
“…………”所以那句话真只是夸夸?
叶乘察看她难看至极的脸色,甚是满意地把那本花青封厚话本放到大腿与腰腹之间。他扬扬唇,赞了句“果然是块不可多得的好料”便翻着手心向上,把手朝她伸过来。
半砺望着那只干净得没有半点杂质的手,嗯了声,满眼疑惑地瞥视他。
“师父,这是何意?”她说。
他这次十分温和,可依然带着游刃有余的调笑:“把手放上来,我再不救救自己的徒弟,她就要马上爆体而亡了。”
原来如此。半砺瞳孔撼动,在眼眶里连连缩了缩。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把手刷地抬起,然后在空中顿了数息,再小心翼翼放到他的手心中央。霎时,她的手给他洁白的手心染了一道灰褐色的树泥印子。
叶乘没在意,将五指合拢,把她热乎的手握在手心,开始运气。
不多时,白如雪雾的灵力在叶乘的手心手背四周袅袅发散,随后一路沿着半砺的手臂攀升,蔓延到她的全身。接着,这抹强有力的仙气顺着她的皮肤渗进去,与体内那股未经修饰的野性仙气进行交融与压制。直到那股野性仙气彻底被提纯,沉入肺腑。
半砺烫了一天的皮肤终于恢复正常。
脑子不晕了,脚也不沉了。
浑身轻巧得不行。
宛如重获新生!!!
“多谢师父。”半砺注视着叶乘,弯唇由衷美言美语道。
叶乘不解她如此激动的原因,只松开她的手,重新拿起了自己的花青封话本和玉质酒瓶,从石头上走了下来,长身玉立于崖前,又一次居高临下地望着半砺。
“明天开始就要步入正式修行阶段,到时我会过去找你,别睡懒觉。”
说完他便抬步离开,没多久那缕天缥色的衣角就消失在悬崖边。与从未来过这一样,连那抹雅兰淡香都消失匿迹。
这速度快得半砺完全没反应过来,等她看过去时崖边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张了张嘴,两片唇瓣嗫喏半天,最后还是长嗐了口气把嘴巴闭紧。
其实她向问问他是定潮神君还是四坤天神里面的哪一位。
方才只是碍于身份,他是师父她是徒弟,直接问师父的名讳有辱礼节,故她才没开口。
谁曾想刚下定决心要开口,他却走了。
好在已经是师徒关系,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问。
十年。半砺暗暗琢磨着这个时间,眼底漫过无尽的墨色。
她其实还想多问问,他几时过来,如何过来,可找着她的家在哪。
她好备齐万事迎接他啊。
问题太多,短短几时之间,统统往喉咙处聚拢,字斟句酌半日也磨不出先说哪一句,最后直到分别竟一字都没说出口。
半砺抬手撑撑眉心,下力揉了揉,内心怒己不争,无奈地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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