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府？她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罗西洲想必早已在他母亲陆沨面前说过她已离开，此时贸然回去，无异于自讨没趣，甚至可能招来麻烦。
可一想到罗晚舟那姑娘的可怜处境，阿玉心底便涌起一股同病相怜的恻隐。她想救她。然而，另一个声音又在警告她：值此自身难保之际，贸然插手，恐会引火烧身。
如今赵琮杳无音信，生死不明。若还活着……为何迟迟不来寻她？这念头一起，阿玉心头便是一阵刺痛。若指望不上，那便……罢了。她强迫自己压下纷乱思绪。
眼下，她手头还有三四百两银子傍身。即便不回那风波不断的京城，不去江南，哪怕更往南寻个陌生的州府落脚，也足够她安稳度日一段时日了。京城……她本也不甚喜欢。
阿玉在罗府外踌躇了整整一日，苦思无计。翌日清晨，她心不在焉地在罗府大门斜对面一个卖炊饼的小摊前驻足，正琢磨着下一步，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带着试探和不确定的呼唤：
“阿玉？”
阿玉下意识回头。看清来人，她不由得一怔，竟是闻人语！
闻人语也是一脸意外。他一身轻便的布衣，风尘仆仆，显是远道而来。
他本是因家族生意并顺道探亲才到这青云县罗府，万没想到竟在门口瞥见一个无比熟悉的背影。
初时他还以为是自己思念过甚生了幻觉，又仔细瞧了两眼那身形样貌，越看越心惊，这才忍不住出声试探。
“真是你？”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了出来。
闻人语定了定神，脸上难掩惊喜：“我……我是来罗府这边谈些生意，顺便探望亲戚。”他顿了一下，解释道，“家里商路在此，也算常事。”
阿玉点点头，生意之事确在情理之中。她随即又问：“亲戚？罗府里有你的亲戚？”
“嗯，”闻人语应道，“府里的陆沨，是我姨母。”
“陆沨是你姨母？”阿玉着实惊讶了。
“虽非一母所生，但我母亲生前与她最是亲厚。只是后来各自出嫁，相隔又远，见面便少了。”闻人语眼中掠过一丝怀念，“母亲去得早，姨母从前还时常去京城看我。”
阿玉心中一动。若得闻人语相助，罗晚舟之事或许真有转机。但……她旋即又压下这念头，不愿欠下人情。她垂下眼帘，只低低“哦”了一声。
闻人语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忧虑，追问道：“你呢？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在这里？京城那边……秋猎之后你和齐王殿下双双失踪，震动朝野，各方搜寻许久都以为……”他语气带着后怕，“看到你还活着，真好。”
阿玉微微一滞，才道：“当时……并未直接坠崖，侥幸受了些伤，后来被好心人家救下，这才捡回一条命。”
“那为何不回京城？”闻人语关切地问。
“本是要回的，”阿玉含糊其辞，“只是眼下……还有些事未了。”她犹豫片刻，终究忍不住问道：“他……齐王殿下，回去了吗？”
闻人语摇摇头：“我离京时尚未听闻确切消息。不过有风声说侍卫似乎已寻到殿下踪迹，想必不日便能返京。”他观察着阿玉的神色，“怎么？你竟未与他同行？”
“出了点……意外。”阿玉不愿多谈，简单带过。
两人正交谈间，罗府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身着深蓝色比甲、举止端庄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正是陆沨。
她目光扫过闻人语，带着几分长辈的慈爱和嗔怪：“早知你今日到，怎在门外站了这许久？”
说话间，她的视线自然落到了闻人语身旁的阿玉身上，待看清面容，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语气带上几分疏离和审视：“你怎么回来了？”
阿玉顿时尴尬，只得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她根本未曾离开过，此刻自然无言以对。
陆沨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带着探究，手指在袖中微微一顿，才缓缓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
闻人语反应极快，抢在阿玉前头，对陆沨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姨母，这位是我的朋友。”他巧妙地避开了阿玉的真实身份，话语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回护之意。
陆沨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阿玉与闻人语同来，绝非巧合。她心知其中必有缘故，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含笑招呼：“既然侄儿今日来了，快请进府坐坐。”又对阿玉温和一笑，礼节周全，让人挑不出错。
两人随陆沨进了罗府。阿玉心头尴尬，却也只得跟入。厅堂内，陆沨命人奉上茶水，三人落座，闲谈些无关紧要的客套话。多是陆沨与闻人语叙旧，阿玉身为外人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听着，心中反复思量着搭救罗晚舟的法子。
正说着话，一个小丫鬟匆匆进来，附在陆沨耳边低语了几句。陆沨听罢，眉头一蹙，轻轻叹了口气。
闻人语察言观色，关切问道：“姨母，何事忧心？”
陆沨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唉，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府里一个庶出的丫头，到了年纪却不肯安分嫁人……”她话到此处顿了顿，显然不愿提那“配冥婚”的腌臜事，只含糊道，“……眼下给她另寻人家，她又百般不愿，竟闹着要去出家当姑子！罗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不能由着她任性胡为，白养着不成？”她这番话已尽量修饰，只道是“庶女不听话”。
闻人语闻言，不便置评，只微微颔首。他毕竟是外人，罗府内务不好插嘴。
阿玉却暗暗捏紧了手指。她心念电转，忽然开口，声音清亮：“陆沨，晚舟小姐……性情执拗，恐是命里该有此一劫，尊崇本心罢了。”她斟酌着用词，既点出罗晚舟的名字，又暗示其“本心”。
陆沨倏地抬眼看向阿玉，目光锐利如针审视着她。她此刻更觉这女子身份可疑，绝非寻常村妇，暗自庆幸当初未曾过分刁难。
阿玉话中提及罗晚舟的“命”与“本心”，更让她心头一凛，瞬间联想到那桩被搅黄的冥婚，这女子竟像是知道内情？
她面色微沉，语气带上几分强硬：“女子婚嫁，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容得她一个闺阁女儿置喙？”
阿玉迎着她的目光，并不退缩，反而顺着话头道：“夫人说的是。只是……听闻前几日李家那位三公子，人都故去数月了，还非要强配冥婚，这等事，岂非更是糟践好人家的姑娘？”
闻人语何等聪明，立刻听出弦外之音，脸色微变，看向陆沨：“姨母，此事当真？”
青云县这般小地方，这等事一旦传出，对罗家清誉损伤极大。
陆沨脸上顿时掠过一丝难堪的窘迫，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世道艰难，各家总有各家的难处，有时也是……身不由己。”
“是啊，”阿玉接口，语气忽然转为敬重，目光灼灼地看着陆沨，“世道对我们女子，本就不公。可玉娘却深敬夫人！当年罗家困顿，是夫人您以一己之力撑起门庭，在青云县打下这片基业，何等不易！您活出了多少女子想都不敢想的样子，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您就是玉娘心中的榜样！”
这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陆沨表面不动声色，端着茶盏的手指却微微一顿。
阿玉所言非虚，她年轻时确曾不惧世俗，硬是闯出了一片天，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模样。这份赞誉，戳中了她心底最深的自傲与认同。
然而，时移世易，当她终于站到了高位，成了规则的制定者和维护者时，却又不由自主地希望规则向自己倾斜，更要顾及家族的体面和自己的颜面……这份矛盾，此刻被阿玉点破，让她心头百味杂陈，一时竟无言以对。
阿玉那番话，终究未能动摇陆沨分毫。利益当前，岂是一句言语就能撼动的？闻人语在一旁看着，有心相助，却无从插手，阿玉也无需他插手。
转眼到了晌午。陆沨正欲留客用饭，冷不防内院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卢晚舟竟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她一身粗麻孝衣，形容狼狈，哭喊着：“疼……头疼得厉害……像要裂开了……” 她状若疯癫，在厅中跌撞哭嚎，全无半分闺秀体统。
陆沨登时气得脸色铁青。卢晚舟虽非亲生，名义上也是罗家的女儿，这般模样冲撞贵客，简直把罗家的脸面丢尽了！“放肆！”陆沨厉声呵斥，“谁放她出来的？吓着人了！连个小丫头都看管不住，都是吃干饭的吗？！”
阿玉冷眼旁观，心念电转，沉声道：“陆沨息怒。晚舟妹妹这模样……倒像是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面上平静，心底却在赌。
她也没料到，自己仓促备下的后手，竟因时下人们对鬼神的畏惧而显得如此有效。她早已暗中重金聘请了一位“陈法师”，并悄然为其散播了些“道行高深”的名声。
果然，一牵扯到风水命数，陆沨的神情便有了细微的动摇。她虽未立刻应声，但眼神已显游移，只厉声命人：“还不快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拖回去关起来！仔细看着！”
待卢晚舟被强行架走，厅内刚恢复些许平静，陆沨便立刻遣了心腹嬷嬷出去，低声道：“去，悄悄请位有真本事的法师来瞧瞧……别惊动外人。”
一切不出阿玉所料。府里人手刚派出去“寻访”，那位“恰好”路过本地、声名鹊起的“陈法师”，便“机缘巧合”地被“引荐”到了罗府。
起初陆沨尚存疑虑。但这陈法师姿态摆得极高，言明分文不取，只言与府上有缘。他捻着稀疏的山羊胡，在府中煞有介事地转了一圈，指点了几处庭院格局，竟将陆沨陪嫁庄子的位置、朝向乃至风水利弊说得**不离十，更道此处格局暗藏玄机，主家宅安宁，隐隐有“凤凰盘桓”之象，能助夫家更上层楼。
陆沨听得心头暗惊，面上不动声色，口气却缓和许多：“道长果然有些门道。那……方才我那不成器的庶女，道长观其面相气运，可有何说法？”
陈法师眯着眼，手指掐算片刻，缓缓道：“此女命数……唉，坎坷啊。幼年失怙恃，根基已损，身子骨孱弱，乃早夭之相，怕是……福寿难长。”
陆沨神色漠然，心中并无波澜。一个庶女，死活本就不甚要紧。
“不过……”陈法师话锋一转，捋须沉吟，“她命格虽薄，却与佛门有一段未了的缘分，隐隐指向道门清修之地。贫道观其八字，孤星入命，煞气缠身，若强留府中，恐冲撞家宅安宁，累及亲眷气运。若能舍身佛前，青灯古佛，诵经祈福，一则消解自身业障，二则……或能以其微薄之力，为罗氏一门增几分福荫，保家宅风水顺遂，方是两全之法。”
这番话，精准地戳中了陆沨最在意的关节，家宅风水，家族气运。
一个庶女，本也换不来多大利益，留在家中反倒是个隐患。若能送走，既省了麻烦，还能“保佑”罗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陆沨心中计较已定，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动，缓缓点头：“道长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此事，容我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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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散尽，阿玉泰然自若地在自己的厢房里品着茶。一墙之隔，便是罗晚舟被暂时拘着的屋子。
细碎的敲击声从墙壁传来，接着是卢晚舟刻意压低的、带着颤音的问话：“玉姐姐……这样……真的能成吗？”
阿玉端起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声音却清晰平稳地透过墙壁：“路是你自己选的。成了，便是青灯古佛，一世清寂，再无回头可能。你……当真不悔？”
墙那边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卢晚舟异常坚定的低语，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悔！我选的路，绝不后悔！我受够了那里！一个人清净！不用嫁人，不用伺候夫家，不用看人脸色……姐姐，那才是我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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