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半年。
京城街市看似恢复了往日繁华,摊贩叫卖不绝,夜市灯火如昼,依旧是一派热闹景象。这太平表象之下,实是内忧外患未平。
北方诸国虽表面议和,收下不少银钱,狼子野心却日渐膨胀,边境摩擦频发,大战一触即发;南方若干小国虽已被吞并压制,百姓生活却未得改善,仍旧困苦不堪。
加之眼下已近入秋,若今年收成再不如意,只怕民生更为艰难,但这些,都尚属后话。
近日来,三皇子似有重整旗鼓之势。而三皇妃祝宁自上次滑胎小产,又遭遇家族抄家之变,便鲜少露面,听说人已神志不清。阿玉曾前去探望过一回,见她身体虽虚弱,神思却异常清明。
祝宁望向阿玉时欲言又止,仿佛藏了千言万语。阿玉看出她精神犹在,便提议趁秋分时节一同前往云栖禅寺进香祈福。
本朝素有在秋分当日赴寺祈福的习俗。此时昼夜平分,古人视之为“阴阳相半”的平衡之时,认为此刻祈愿最易得享平和顺遂。又因秋分临近秋收,祈福亦多围绕年谷丰收、家人安康、团圆圆满而展开,部分寺庙还会行“秋祭”之礼,氛围庄重、应时应景。
至于阿玉自己,至今仍未有孕,她却并不着急。她本就不是喜爱孩童之人,加之母亲当年难产而逝,没有子嗣,反倒少了一重顾虑。
于是秋分这日,阿玉便与几位夫人同行,前往位于栖云渡的云栖禅寺。阿玉已多年未至栖云渡,昔日渡口荷花早已凋尽,取而代之的是漫山层林尽染。红叶黄叶交错而生,枫树摇曳,银杏纷飞,寺中更有百年老树伫立,秋色如画、吉祥寓意深远,更兼天高气爽,景致宜人。
同行几位夫人与阿玉并不相熟,寒暄过后便各自散开游览。最终只剩阿玉与祝宁、楚慈、春桃几人结伴而行,沿着山径缓步向上,朝半山腰的云栖禅寺走去。
登上千层台阶时,阿玉见祝宁气息不匀、脸色微白,便体贴地问道:“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一歇?”祝宁确实有些支撑不住,轻轻点头。几人便在不远处一座小亭中暂作休息。
阿玉将水壶递过去,祝宁接过饮了一口。恰在此时,亭外又传来人声,竟是秦尚书的夫人与刘尚书的夫人也来了。阿玉对这两位并无甚好感,皆知她们夫君是太子一党,表面虽客套,实则各自立场分明。
阿玉淡淡打了个招呼:“秦夫人、刘夫人,今日也来祈福?”
这两位夫人不过三十出头,子女都已十来岁,因顽皮未带在身边。
尤其是刘夫人,原为妾室,正室亡故后才母凭子贵上了位,此事京城无人不晓,只是彼此鲜少碰面。
还是祝宁在旁低声提醒:“那位似是刘尚书夫人。”
阿玉微微颔首。
那刘夫人见阿玉与祝宁只带了几名丫鬟登山,语带讥讽道:“二位王妃身边怎连个侍卫都没有?”阿玉从容应答:“侍卫都在山下候着。”
刘夫人却嗤笑:“不带在身边,若遇上刺客该如何是好?”
“云栖禅寺一向由皇家近卫重兵把守,近日管制尤严,应无大碍。况且登山祈福本需诚心亲力,就算带了侍卫,也不能替我们爬台阶不成?”
刘夫人闻言面露不屑:“话虽如此,不知情的还以为府上无人可用,连个侍卫都派不出呢。”
她眼光扫过祝宁,又故意道:“三皇妃前阵子不是小产了吗?若实在体力不支,大可叫个侍卫背上去嘛。”
这话一出,祝宁顿时低头不语。阿玉眼神一冷,反唇相讥:“区区几步台阶就需要人背?刘夫人的腿难道是白长的吗?”
刘夫人霎时气得脸色发青,扯了扯秦夫人的衣袖。秦夫人便帮腔道:“早闻齐王妃善解人意、温婉贤淑,今日一见,怎如此咄咄逼人?”
“我贤不贤淑,与二位何干?登山祈福贵在诚心,若连这几步路都要人代劳……”阿玉目光扫过她们身后那顶软轿,轻笑一声,“难道不怕神明责怪心不诚,反降责罚?”
秦夫人一时语塞,仍强撑道:“我们好歹能上去。若你们爬到半路走不动,还不是得唤侍卫来抬?岂不更丢人?到时若求我两句,我倒可差个人替你们喊一喊。”
阿玉丝毫不让:“我们可不比二位夫人娇贵。再者,你们如此担忧我们的安危,莫非是山上真有刺客?还是说……这刺客专冲着我们来,与二位有关?”
刘、秦二人顿时哑口无言。阿玉淡淡一笑:“做人还是口下留德,给自己积点福吧。”一直沉默的祝宁听到这儿,忍不住轻笑出声。那两位夫人面红耳赤,终究不敢当面与王妃争执,只得悻悻离去。
祝宁将水壶盖好,唇角微扬:“没料到你如此伶牙俐齿。”
阿玉笑道:“这叫做聪明伶俐。”顿了顿,她又轻声说:“你平日也该强硬些,别任什么人都能对你指指点点。”
祝宁垂眸低声道:“我倒也无所谓了。”阿玉察觉她情绪又低落下去,温言劝道:“年末好好调养身子,别多想。孩子总会再有的,你不是还有个可爱的小皇子么?下次我多带些衣裳玩具去看他。”祝宁这才微微展颜。
几人休息片刻,便准备继续上山。阿玉并非未带侍卫,只是皆留守在山下。她身边有楚慈相伴,这半年来,楚慈为报仇苦心习武,射箭练剑无一不刻苦,早已不是从前娇柔模样。阿玉从未见过有人如她这般意志坚决,汗流浃背仍日复一日坚持。
有楚慈在旁,阿玉也安心许多,寻常麻烦她足以应付。
登顶云栖禅寺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寺中人来人往,颇为热闹,不少京城中的贵妇小姐、年轻公子都选在这一日前来祈福许愿,求个平安吉祥。
阿玉拉着祝宁走到崖边,极目远眺,只见层林尽染,漫山遍野皆是橙黄粉红的秋叶,风一吹过,便掀起一片斑斓的波浪。山顶风大,已有些寒意,春桃早有准备,替她们披上外衫。寺中也备有供客人添穿的衣物,几人添了衣裳,这才立于风中静看云卷云舒。
风吹乱了阿玉额前的碎发,她不由轻声感叹天地之大、人之渺小。
一旁的祝宁望着远处山峦起伏、黄叶纷落,竟默默流下泪来。阿玉知她定是触景生情,想起家族变故,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并不多言。
她知道祝宁此刻所想,不过几年前,她还与父兄姐妹同来云栖禅寺进香,短短光阴,竟已物是人非。阿玉自己也心下怅然,却不知如何安慰,只怕将来有一天,自己或许也难免如此。
二人默默走进大雄宝殿。殿内庄严寂静,正中供奉释迦牟尼佛,结跏趺坐,法相慈悲。两侧或立文殊、普贤,或伴观音、大势至,亦有三世佛像肃穆并列。阿玉与祝宁恭敬跪于蒲团之上,合十祈福。
阿玉闭目凝神,心中唯愿天下太平、百姓安居,再无困苦流离。若只得一个愿望,她便选这个。至于其他,她不贪多,也怕求得太满反而不灵。良久,她郑重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
祝宁也随之站起,神情虽仍低落,却似舒缓了些。阿玉轻声问她是否好些,她点点头,淡笑道:“好多了。”
阿玉本打算提议去后山赏菊,又顾虑祝宁身体支撑不住,正欲劝她先休息,祝宁却似看出她心意,主动道:“不碍事,只是赏花,我能行。”
却没料到,才转至后山菊圃,竟意外遇见熟人,正是梁逸乘与闻人雪。
闻人雪已嫁作梁家妇半年有余,如今再见,竟似换了个人一般。从前娇憨灵动之气褪去不少,眉眼间多了几分沉稳,甚至看向阿玉时眼神略带怯意,不似以往坦然。
梁逸乘正与一旁官员说话,一见阿玉似是一怔,下意识想拉闻人雪避开,却已来不及。
阿玉抬眼细看,梁逸乘倒是没什么变化,闻人雪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她心下微疑,暗忖是否受了什么委屈,目光下落时忽地一怔,只见闻人雪腹部微微隆起,竟是显怀了。
一旁的官员见他们似是旧识,便识趣地找了个借口先行退下。留下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无声,终究不能不打招呼。
闻人雪先轻声开口:“玉姐姐,你也在。”
阿玉微笑应道:“是,秋分来祈福的人不少。”
闻人雪点点头,便不再说话,神情腼腆安静,与从前活泼模样判若两人。阿玉心中疑惑,却并未多言。
梁逸乘看向阿玉身旁的祝宁,问道:“您是与晋皇妃一同来的?只二位吗?”
祝宁也向二人礼貌致意,他们此前曾有几面之缘,并不陌生。
梁逸乘闻言脸色微变,似乎没想到阿玉竟只与祝宁两人同行,齐王并未随行。
阿玉转而问道:“你们也是来赏菊的?”
梁逸乘答得简短:“是。不过闻人雪身体不适,我们正打算回去休息。”说罢便去拉闻人雪的手。
不料闻人雪却站在原地不动,任他轻扯两下仍低头不语,似是不愿离开。
梁逸乘眉头一皱,碍于外人在场不便发作,只得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别闹了。”
阿玉见状更觉有异,便开口问道:“你们今夜是否也宿在寺中?”按常理,秋分祈福往往需住上一夜,次日用过斋饭再下山,寺中备有诸多香房禅舍供客人居住。
梁逸乘犹豫片刻,点头称是。
阿玉便顺势道:“既然如此,不如让小雪与我稍聚片刻?我们曾是闺中好友,许久未见,正好说说话。晚些我亲自送她回去。”
梁逸乘刚想拒绝,却觉袖口被闻人雪轻轻拉住。她抬眼望来,目光哀恳,令他心烦意乱,又念及自己尚有他事待办,终是让步道:“……那你们自便吧。”
说罢转身离去,只剩闻人雪怔怔望着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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