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与闻人雪许久未见,见她神情有些呆滞,不由轻声问道:“你最近还好吗?”
闻人雪像是愣了一瞬,才略显难堪地低下头,声音轻轻的:“还好,还好。”
阿玉目光不自觉落在她明显隆起的小腹上,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片刻,她才转而问道:“只有梁逸乘陪你来吗?”
闻人雪点了点头,又轻声补充:“其实我哥哥也来了,不过……他现在有些别的事,还没赶到。”
阿玉会意地点头。她心里明白,闻人雪和闻人语是亲兄妹,闻人语一向最疼这个妹妹。如今闻人雪看上去已有三四个月的身孕,总得有人照顾才好。闻人雪似乎也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
阿玉顿了顿,最终还是轻声问:“他……待你还好吗?”
闻人雪抿唇笑了笑,眼底却没什么光彩:“挺好的,劳你挂心了。”她顿了顿,转而问道,“玉姐,你过得如何?”
阿玉微微一怔,答:“还可以。”
这时,闻人雪注意到阿玉身旁的祝宁,神色一怔,低声问:“这位就是……皇妃吧?”
祝宁微笑点头。
她是三人中年纪最长、气质最沉稳的。前些日子祝宁小产的事,闻人雪也已知晓。她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肚子,眼中掠过一丝惶然,仿佛也怕重蹈覆辙。
自上次一别,阿玉与闻人雪再未相见。她们所属阵营不同,整个闻人家族皆站队太子。若太子日后登基,绝不会让三皇子与赵琮好过。这一点,阿玉清楚,闻人雪也不是不明白。
往昔她们常来栖云度赏景说笑,如今却各有家室、各有立场,再难如从前那般无忧无虑。
此时秋意正浓,园中菊花盛放,粉白蓝紫,团簇锦绣,映着湛蓝晴空,确是美景难得。闻人雪却有些神色恍惚。
阿玉主动伸手拉住闻人雪,闻人雪似乎稍稍安心了些,长长舒出一口气,仰头望天,轻声叹道:“真美啊……”
阿玉望着闻人雪沉静的侧脸,心里明白:她这段日子,恐怕过得并不好。整个人像是被什么磨去了棱角,沉静得近乎黯淡。可她身怀有孕,情绪不能太大起伏,有些话即便问了,闻人雪大概也不会说。
于是阿玉话锋一转,只轻声问:“家里近来怎么样?你哥哥……他还好吗?”
闻人雪愣了一下,才低声道:“哥哥忙家族里的事,四处奔波。”说着,她眼神微暗。
阿玉心下了然。闻人家早年虽根基稳固,可如今皇子争权、朝局动荡,没有一方势力能完全避开风波。权力中心若不站队,反而更容易惹祸上身。如今闻人家一半势力握在闻人语这位少家主手中,另一半则被其叔父闻人光图把控。
一旁的祝宁忽然开口:“很忙吗?”
闻人雪像是被惊醒,连忙点头:“是呀……很忙。况且我出嫁之后,就算同在一城,也不好总回去找他。”
她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仿佛想提“前阵子大哥还因此病了一场,身子不大好”,可瞥见眼前二人,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立场早已不同,这些话,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她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言。
几人上赏完花,便一同前往云栖禅寺的中堂用晚饭。寺中斋饭虽简,却别有一番清净滋味。
阿玉见天色已晚,便提议道:“不如就在这里吃吧。若是再将你送回厢房,恐怕就赶不上晚饭了。”
闻人雪起初摆手推辞,一旁的祝宁也温声劝道:“既然都这个时辰了,就一起用些斋饭吧,不妨事的。”
闻人雪低头不语。阿玉越发觉得她神色有异,半开玩笑地问:“怎么,是嫌这里的斋饭不合胃口吗?”
闻人雪连忙摇头,轻声道:“不是的。这云栖禅寺我从小就来过几回,也住过,斋饭是吃得惯的。”
阿玉闻言微笑,拉着她的手道:“那就好。你如今身子重,晚上若不吃饭,只怕更难熬。这山上过夜不便,也没有专程替你起火做饭的丫鬟,就将就吃一些吧。”
三人遂步入寺中专供香客用膳的斋堂,一间清净简朴的厅堂,几张木桌长凳,已有几位僧人为她们布好碗筷。素面、几碟小菜、清炒野菜和蒸山药陆续端上,虽都是清淡食材,却做得精细爽口。
阿玉与祝宁安静用餐,闻人雪却吃得极慢,动作有些恍惚。阿玉留意到她情绪不对,轻声问:“是不是不合口味?”
闻人雪摇摇头,没有抬头。忽然,阿玉看见她手背上有水珠滴落,竟是一滴泪坠入碗中。
闻人雪慌忙拭脸,可眼泪却像断了线似的止不住。她低声抽泣起来,眼眶迅速泛红,幸得斋堂此时并无外人,无人注意到这一角。
阿玉没有多问,只默默递过一方绢帕。闻人雪见到那帕子,再忍不住,一下子靠入阿玉怀中,伏在她肩上呜咽出声。
她哭得极委屈,像是要把积压多时的情绪都倾泻出来,哭声渐大,整个人颤得厉害,妆也花了,面也凉了,一张脸哭得通红。
祝宁见状微微一怔,随即会意。
她与闻人雪不算相熟,自己在场只怕对方更难坦言,便体贴地起身道:“我用好了,先去外面散散步。你们若有事,叫丫鬟或僧人寻我就是。”
说罢,她轻轻推门而出,还将门细心掩上。
阿玉将闻人雪轻轻揽在怀中,任由她埋在自己肩头哭泣,只是无声地拍着她的背。相识这些年,闻人雪向来是明媚开朗的模样,何曾有过这样失态的时候?
自半年前嫁人至今第一次见面,她不仅神情颓丧,整个人都像是被什么压得透不过气,竟哭得如此狼狈。
她就这么哭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阿玉怕她再哭下去身子受不住,更担心动了胎气,便取出绢帕替她拭泪,轻声劝道:“别哭了,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呢?”
闻人雪这才勉强止住哭声,用帕子按着眼角,一双眼睛哭得通红,像受了惊的兔子。阿玉看得心软,试探着问:“梁逸乘……他对你不好吗?”其实几个时辰前她才问过,但这一次,她想听真话。
闻人雪低下头,仍在轻轻抽噎,半晌才低声道:“好……但也不完全好。”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哽咽,“梁家人……真恶心,我讨厌死他们了。”
阿玉沉默不语。她也是从那个家里出来的,自然知道其中滋味。梁家虽是朝中一股渐起的势力,依附太子,可内里的葛夫人,如今闻人雪的婆婆,以及那一大家子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女子若无依无靠,性子又不算强硬,难免要受委屈。
“是葛夫人欺负你?还是梁逸乘不把你放在眼里?又或是梁瑶光没把你当嫂子?”
闻人雪却只是摇头。“这些都不算什么……都是小事。他们看不起我、拿捏我,我不理会便是;想要银子,我给便是,反正我不缺钱。”
阿玉听到这里,心里已明白几分。闻人雪终究还是太天真,以为有钱就能打发一切。
“你知道我的性子,若受了委屈,我是定要吵要闹的。可嫁了人才晓得,原来做人媳妇,要看那么多脸色……我一哭一闹,他们便将大门一锁,不许我回娘家。等过了几日,气消了些,才许我传信回家,可每回都被他们轻描淡写、春秋笔法一带而过。若我哥哥在京城还好,可他若不在,叔父根本不愿理会我……在他们眼里,什么亲情骨肉,哪比得上利益重要?”
说完,她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阿玉大致听懂了:她在婆家受尽委屈,娘家人却不肯为她出头。唯有哥哥闻人语真心疼她,可这些年来他自身势力单薄,又忙于家族事务,更何况妹夫家的事,他也不便过多干涉,免得落人话柄。
“他们这样欺你……梁逸乘呢?他是你夫君,难道也不护着你?”
闻人雪眼神一空,忽然有些恍惚地笑了笑。“护啊……”她声音轻得像呓语,“可时间长了,他也会烦。尤其是我有了身孕之后,他回来得越来越晚,还时常睡书房……我真是瞎了眼。”
她语气渐冷,透出几分自嘲:“他是个好人,但也仅此而已。他能对我好,却不会越过他的亲娘。反正……在他眼里,我不过是个为了利益、硬要攀上他们梁家的女人罢了。”
听到这里,阿玉心中不由冷笑,梁逸乘还真是野心不小。
闻人雪嫁给他,分明是梁家借了闻人家的势,如今倒打一耙,反说闻人雪贪图他家的利益,简直是非颠倒。
她轻轻拍着闻人雪的背,低声道:“别怕,若是委屈,定要同你娘家人说,总要有人替你出头。”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说道,“实在不行……也还可以和离。”
这句话还未说完,闻人雪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极要紧的事,语气茫然又急促:“姐姐,今日……就你一个人来的吗?”
阿玉一时没反应过来,只道:“不是啊,我和三皇妃一同来的,还带了几个丫鬟。”
闻人雪却用力摇头,眼神愈发惶急:“不是这个意思,齐王爷呢?他没有陪你来吗?”
阿玉微怔,答道:“他近日事务繁忙,况且祈福爬山这类事,本也不必他陪我。我与几位姐妹一起来,反倒更自在些。”
谁知闻人雪听罢竟连连摇头,整个人透出一股绝望般的焦急,眼眶睁得极大,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她突然一把按住阿玉的肩,指尖微微发颤。
阿玉被她这副模样吓到了,低声问:“怎么了?”
“走……”闻人雪声音发颤,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快走……现在就走!”
就在这时,斋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梁逸乘站在门外,一身冷意,面色沉沉。他大步跨入,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透着一股压抑的不悦:“不是说赏完花就回房?怎么这么久还不回去?害我好找。”
闻人雪一听到他的声音,整个人顿时一颤,迅速低下头,背对着他拼命忍住眼泪,连呼吸都屏住了。
阿玉强自镇定,抬头迎向梁逸乘的目光,语气尽量如常:“梁大哥不必担心。只是赏完花天色已晚,我怕小雪饿着身子,就带她来用些斋饭。本想吃完就送她回去。”
梁逸乘目光扫过闻人雪瑟缩的背影,淡淡应道:“哦?是吗?” 他朝闻人雪招了招手,声音不容拒绝:“过来。”
闻人雪身子一僵,迟疑着要站起来。阿玉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这一握才惊觉她瘦得厉害,腕骨硌人。她顺势轻轻捋开闻人雪的袖口一瞥,底下竟隐约有几道青紫的旧痕。
阿玉心头一沉,顿时明白了大半。
她再抬头看向梁逸乘时,眼神已彻底冷了下来。
原来不只是冷落和精神拿捏,竟还有这些说不出口的折磨。闻人家近来势力不如以往,官阶一降再降,连闻人光图也自身难保,先前水运贪腐一案更是险些抄家……闻人雪忍气吞声,恐怕也是怕再给娘家惹事。
梁逸乘却只是平静地回望着她,那眼神深不见底,之前的善意全部消失。如今他们是利益场的对立面。
阿玉被他看着,就似多年前,月色之下,他看着奄奄一息的夏果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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