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陈旧却干净的木屋中。身下是铺着粗布的被褥,上面甚至还打着补丁。她恍惚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童年时与祖母相依为命的小屋,那些颠沛流离尚未发生,刀光剑影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背后一阵撕裂的痛楚猛地将她拽回现实。她吃力地侧过身,伸手向后摸去,触到的是以粗线仔细缝合的伤口。
就在这时,一名约莫十**岁的年轻男子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见她醒了,连忙上前:“别乱动!你伤口才刚包扎好,郎中说千万不能再裂开。”
阿玉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说不出话。
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叫沈羡安,是这杏花村的人。前天我上山砍柴,看见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驮着你慢慢走来,那马真有灵性,直把我当救命稻草似的。你伤得那么重,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就把你带回来了。”
阿玉喉咙干涩,低声道:“多谢你……”
“嗐,没什么,”沈羡安摇摇头,又谨慎地问,“姑娘打哪儿来?怎会受这么重的伤?像是被人追杀似的。”
阿玉垂下眼睛,轻声咳了咳:“我从京城逃难来的。”
沈羡安顿时了然。近日京城变天、皇子相争、北狄破关的传言早已纷纷扬扬,他虽住在山村,也听说不少。
见她衣衫料子不凡,却狼狈至此,心知她必是权势倾轧下的受害者,便不再多问,只道:“你安心养伤,这儿偏僻,一时半会儿找不过来。”
“你不怕惹上麻烦吗?”
“怕啊,”沈羡安笑了笑,语气却坦然,“但哪能因为怕,就眼睁睁看着人没命呢?”
阿玉心中一暖,轻声道:“若天下人都如你这般善心,或许就不会有那么多无谓的厮杀了。”
“我也就只管得了眼前的事罢,”他不好意思地转身端起药碗,“药快凉了,你得趁热喝。”
阿玉忽然想起什么,忙向腰间摸去,取出仅剩的一些碎银,塞进沈羡安手里:“这些你拿着,不能让你白白破费。”
沈羡安连忙推拒:“这怎么成!你留着以后用……”
她却执意要他收下:“你救了我的命,若连药钱都不让我出,我心中难安。”
推让几番,他见她态度坚决,终是收下了,却道:“那我先替你存着,需要什么我再替你买。”
接下来的几日,阿玉一直在沈羡安的木屋中静养。起初三天,她因背上剧痛几乎无法下床,之后伤势稍缓,便尽力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扫扫地、拾些柴火,甚至生火做饭。
塞雪被拴在屋外,沈羡安心细,特地寻来草料悉心喂养。见阿玉动作生疏却坚持帮忙,他有些意外:“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些。”
阿玉低头笑了笑:“都是小时候学的。”并不多说。
沈羡安这才知道,她并非寻常逃难女子。
他在邻村给关老爷家的孩子做教书先生,年纪轻轻却已考取秀才。阿玉一边炒菜,一边问他:“既中了秀才,为何不继续考取功名?”
沈羡安往灶里添了把柴,苦笑一声:“哪是那么容易的。我们这种寒门子弟,往上考一要银钱、二要人脉,官场层层相护,没有靠山,再好的文章也递不上去。”火光照得他侧脸微红,语气里有些自嘲,“我曾也想凭学问改变民生,如今……却连自己都难保全。”
深秋天气已凉,灶火却烘得人脸颊发烫。阿玉抬手用布巾擦了擦汗,心下为他惋惜,也不由想起京城风云诡谲、太子专权、百姓困苦,一时思绪纷乱,锅里的菜差点炒糊。
“还是我来吧,”沈羡安接过铲子,轻声劝她,“你伤还没好,别太劳累。”
阿玉摇摇头:“闲着我更心慌。”
她低头添柴的模样十分安静,火光映在她认真的侧脸上,沈羡安看着看着,忽然心神微动,脱口问道:“姑娘……可曾嫁人了?”
阿玉闻言微微一怔,低声应道:“我已嫁过人了。”
沈羡安眼神一黯,默然将炒好的菜盛进盘中,过了片刻才又问:“那你丈夫与婆家人呢?你伤得这样重,他们都不管你吗?你失踪这些天,竟没人来寻?”
阿玉没有回答,只低头继续看着灶中的火苗。跳跃的火光映在她失神的侧脸上,沈羡安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怕是触到了她的痛处。
他连忙开口,语气带着宽慰:“这世上负心汉多的是!姑娘不必为他们伤心……既然你逃出来了,生死未卜,或许他们也当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阿玉以手托腮,轻声道:“或许吧……或许他们都以为我死了。”
沈羡安不禁为她打抱不平:“莫非是你丈夫欺辱你?婆家待你不好?若他们如今还安然享福,岂不太不公平?”
阿玉却淡淡一笑:“这般说来,你我的处境倒也相似。”
两人相视间竟不由笑了。阿玉这才轻声解释:“我夫君待我尚可,只是如今……他自身恐怕也生死难料。”她停顿片刻,又道:“婆家倒是没有,我并无公婆需要侍奉。”
沈羡安心下恍然,暗想她许是新寡,又逢京城剧变,才会流落至此。近日城中动荡,连镇学也放了假,他索性留在村中。
午饭是一荤一素,荤菜是只山鸡,沈羡安前日上山时顺手打的。阿玉有些惊讶:“没想到你一个读书人,竟还会捉鸡料理?”
沈羡安一边摆碗筷,一边调侃:“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别以为书生就都是手无缚鸡之力。我自幼跟着大伯过活,后来他外出经商病故,就只剩我一人。有点闲钱便去买书买酒,读多了圣贤道理,总想为百姓做点实事……”他笑了笑,语气转淡,“只是这世道,寒门寸步难行。”
阿玉望着他:“你独自住在这山里,靠什么过活?”这几日她已察觉,此处地势偏僻,左近并无人家,土地贫瘠,连邻居都少见。
“可别小看这山,”沈羡安语气忽转轻快,“林子深,宝贝多!我挖草药换钱,偶尔设套捕兔、打山鸡,天再冷些还能去溪边钓鱼。日子清俭,但也自在。”
“这山里的泉水清甜,鱼也多,人烟少,反倒不愁吃食。”
“鱼是鲜美,”阿玉轻轻点头,“昨日尝了,的确很好。”
“你是现在觉得好,像我这样吃久了,也就寻常了。”他擦了手,指向屋后,“到了冬天也不怕,凿开冰面照样能钓。山鸡野兔自个儿繁衍,总饿不着。”
阿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木屋后是一片幽静的竹林,风过时沙沙作响。屋子以稻草和砖石修葺,底下用木桩架起,防潮防虫,虽质朴却干净整齐。院中用石子铺出几条小径,一旁种了些不知名的花草,中央摆了一口水缸,映着天光云影,静悄悄的。
“这水缸夏日是种荷花的,”沈羡安见她望着出神,解释道,“可惜你来得不巧,若等到明年夏天,就能见着花了。”
阿玉抬头,蔚蓝的天空中有飞鸟掠过。山间空气清冽,远处层林尽染,这一切闲适安宁,竟像极了她幼时向往的生活。唯一不便的是离市镇远,采买不易,可这份隔绝,反倒成了乱世中难得的屏障。
“你倒是很会过日子,”她不由微笑,“这儿真好。”
“难道你不喜欢京城?”沈羡安有些意外,“从那样繁华的地方来,会不会住不惯?”
“我只是暂住一阵,”阿玉垂下眼,“京城固然繁华,可若你真去了,未必会喜欢。”
她没再说下去。经历过生死之险,才知山林安稳何等珍贵。
用罢饭,阿玉帮着收拾了碗筷。她伤势未愈,能做的不多,沈羡安也不让她劳累,自个儿去后山采药、挑水。
阿玉便在屋中休息,偶尔从他书房取两本书看,他虽是寒门,藏书却不少,诗词经义、地方杂记,门类颇杂。
附近只住着一位老婆婆,偶尔拄杖过来坐坐。她乡音浓重,阿玉起初几乎听不懂,几番连猜带比划,才渐渐能聊上几句。
老婆婆总念叨世道乱了,劝她学门手艺安身,又叹她模样太好,千万别去京城,“那边天都变喽!”她说自己眼神不好,看不清远处的事,只知道这山脚下还勉强太平。
日子便这样一天天流过,阿玉在沈羡安的木屋中住下,做些力所能及的轻省活计:学着刺绣、缝补衣物、生火做饭,偶尔也劈点柴、提些水。两人相互扶持,不觉竟过了八个月,转眼已是深冬腊月。
年关将近,沈羡安特地去了趟集市,心中惦记着阿玉以往应是娇生惯养,即便落难,过年也该吃点好的。他买了鱼肉、腊肠、沙糖桔和甜果子,又卖了些自己写的字画、种的菜蔬以及平日采的草药,换得些许银钱。
途经一个卖首饰的摊子时,他被一对玉镯吸引住了。那玉色温润,样式素雅,他觉得很配阿玉。摊主是位老婆婆,见他看得出神,便笑道:“给家里娘子买的?这镯子品质好,与你有缘,便宜些给你。”
沈羡安确实心动,摸了摸口袋,却发觉备完年货已所剩无几,只得讪讪摇头。
老婆婆见状,也不再勉强。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心里满是遗憾。
就在集市出口的告示栏前,他看见一群人围拢着指指点点。
沈羡安凑近一看,竟是朝廷海捕文书的画像,上面罗列着数月前京城动乱中失踪或获罪的“钦犯”。他本无意细看,目光扫过末尾时,却骤然停住。
那张女子的画像,竟与阿玉极为相似。
他心头一震,又逼近几步,借着昏暗的天光仔细辨认。画像旁的小字写着“齐王妃梁同玉”,注明“生死未卜”。
沈羡安脑中嗡的一声,忽然间,八个月来那些模糊的疑点都有了答案:她不经意间的谈吐举止,她偶尔流露的矜持与娴雅,她即便粗布麻衣也掩不住的出身痕迹……
他失魂落魄地踏上归途,一路上心乱如麻。寒风刮过田野,卷起枯草,他却只觉得额头发热。许多念头翻滚着:她竟是王妃……自己收留她,可是滔天大罪?若被人发觉,岂不……
可下一刻,他眼前又浮现出这八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她安静绣花时低垂的眉眼,她生火时被烟呛出的眼泪,她将第一块绣成的手绢递给他时略带羞怯的笑……
他想起她背上的伤,想起那匹通人性的白马,想起她即便疼痛也不曾抱怨的沉默。
快到家时,沈羡安停下脚步,望向暮色中那间亮着微弱灯火的小木屋。
他最终深吸一口冷气,将怀中的年货揣得更紧,下定决心:无论她是谁,无论将来是福是祸,他既救了她,就不能半途而废。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