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便这样过了下来。杏花村里岁月静,开春后,积雪消融,溪水重响,沈羡安回到镇上学堂教书,阿玉就在家中做些刺绣,或是坐在院里编竹篮竹篓,她的手巧,学什么像什么,那些篓子编得细密匀整,连村里最擅此道的老人看了也要点头。
沈羡安休沐时便将她做的活计捎去镇上代卖。有一回,布庄的伙计翻看着篓子,打趣道:“张先生,家里这是添了人手?这花样细致,不像你那粗手粗脚编得出来的。”
沈羡安只笑了笑,没答话,心里却漾开一种陌生的甜意。他背着空竹筐走出集市时,春日暖阳晒得人浑身舒坦。他忍不住想,她从前在王府过的不知是怎样的年,如今却肯和他守着粗茶淡饭,一句怨言也没有。
有时他也会想起那张海捕文书,但念头一闪便被按下去。她既不愿说,他便不问。横竖这山高皇帝远,他们偏安一隅,日子虽清贫,却踏实。她既选择留下,选择了他……他便不能负了这份信任。
夏去秋来,山色由翠转黄,阿玉的话渐渐多了些,偶尔也会在炊烟袅袅的黄昏,同他说起京中旧事,不过仍是含糊其辞,只叹一句:“这山林里挺好的。”
他们在这片山野里,仿佛真的与世隔绝了。
直到八月里,山村依旧平静,外界却早已天翻地覆。消息像碎纸片,偶尔被风捎进这偏僻之地:太子暴虐,尽失人心,旧部纷纷倒戈;塞北的铁骑被神武大将军合围击溃,仓皇北退;赵琮成了幕后推手,赵明在牢狱里奄奄一息,被及时救出。
太子被生擒,大局已定。村里人饭后闲聊,都说这天下,眼看就要是晋王的了。
阿玉在井边浣衣时听见零碎言语,手下动作一顿,皂角从指间滑落,沉入水中。她望着井中自己晃动的倒影,久久没有动作。
山风穿过竹林,飒飒作响,把远方的喧嚣与巨变都吹到了眼前。
京城的风波既已平定,她本不必再藏身于此了。
回去,意味着重返锦衣玉食,重拾王妃尊荣,再度握有那些翻云覆雨的可能。这念头在她心里转过几回,可每每看到那个在院里劈柴、或是灯下看书的沉默身影,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日晚炊,她正将炒好的菜端上桌,抬手擦了擦额角的薄汗。忽觉身后有人,还未回头,一只温热的手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一惊,回头见是沈羡安。他像是刚从镇上回来,风尘仆仆,目光却亮得惊人。他不言语,只低头,将一个微凉之物套进她腕间。
那是一只玉镯。
成色寻常,甚至透些微杂,玉质也算不上顶好。若在往日王府,这样的物件怕是连赏给下人都嫌踟蹰。可此刻,它静卧在她纤细的腕上,映着陋室昏黄的灯火,竟泛出一种温润的、触目惊心的光。
“呀……”她低呼一声,下意识便要褪下,“这……这太破费了!何必买这个?”
她见过太多珍宝,却比谁都清楚,这样一只镯子,需要他这样清贫的教书先生省吃俭用攒上多久。
沈羡安却按住她的手,不容她推拒。他的手指粗粝,带着常年握笔和做活留下的薄茧,触感真实温热。
“看着合适,就买了。”他语气平常,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攒了些时日,不碍事。”
他目光沉静,却自有一股固执:“你戴着好看。”
阿玉的手指停在微凉的玉镯上,一时语塞。这份礼物突如其来,沉重得让她心慌,仿佛一下子搅乱了他们之间那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平衡。她原本想好的道别和谢辞,此刻竟一个字也吐不出。
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默。碗筷轻碰的声响格外清晰。她垂着眼,感觉腕上的镯子像一团火,灼得她坐立难安。他依旧沉默地给她夹菜,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本该告诉他的,风波已息,她该走了,并且绝不会亏待他这位恩人。可话堵在喉咙口,看着他那份沉静的、不容拒绝的好意,所有盘算好的言语,都变得难以启齿。
饭菜入口,不知其味。
但就这样过了几天,阿玉还是决定要走。
她并非一开始就打算长留。虽说确有隐居山林的心思,可总住在沈羡安家,到底不是办法。她有手有脚,如今外面也太平了些,是时候该离开了。
更重要的是,沈羡安送她的那只镯子,日渐像块烫手山芋,揣在腕上,叫她寝食难安。她不是不明白那背后的意思。沈羡安是好人,待她也好,可她终究没有那份心思。若再不说明白、不清不白地收着礼住下去,只怕日后更伤彼此情分,徒增尴尬。
反复思量了三天,她终于去找沈羡安。
那日天色微沉,他正站在房檐下望着远处。阿玉走上前,轻声开口:“近来城里的事……你听说了吧?”
沈羡安身形微微一顿。消息早传进了村,他自然晓得,可她一直没表态,他便以为她不会走。此刻听她提起,心里不由一慌,脸上却仍平静:“知道啊,怎么了?”
阿玉斟酌着语气,试探地说:“外面既已安稳,我……也是时候该走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她顿了顿,“等我回去后,一定差人送银两来,不会白受你的恩。”
她话说完,却没听见回应。抬眼只见沈羡安低着头,一声不吭。她以为他难过,却未见他袖中紧攥的拳头。
他这副阴沉模样叫她有些忐忑,便又轻声补充:“我东西不多,收拾起来快,趁天黑前就能下山。真的……很感谢你。”
话未说完,沈羡安突然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几乎是低吼出来:“为什么要走?”
阿玉被他吓了一跳。这些时日以来,他从来温和妥帖,何曾有过这样近乎凶狠的态度?
“我终究是要走的,”她稳住心神,语气尽量柔和,“这里固然好,但我们非亲非故,长住一起也不方便。”她像是想安慰他,又道:“你前程不必担心,等我回去,必帮你打点,要么谋个官职,要么荐你参考……”
可沈羡安仿佛一句都没听进去,手下用力,声音发颤:“你不能留下来吗?你不是说喜欢山里?你不是都收了我的镯子?”
阿玉一怔,抬眼正对上他通红的眼睛,那里面翻滚着她从未见过的疯狂与执念。她心里发紧,连忙解释:“山里是很好,乡亲们也善,可我……不是这里的人。或许将来我也会找一处相似的山林定居,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这里。”
她突然想起腕上的镯子,急忙褪下来递还他:“这镯子……还给你。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我实在不能收。”
沈羡安盯着她惊慌的眼睛,又看向被她退回的镯子,像被彻底激怒一般,猛地一把抓过镯子,狠狠摔向地面!
玉镯应声碎裂,散成几段躺在冰冷的泥地上。
“你不要,”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厉,“那就摔了它罢。”
她被沈羡安这副模样吓住了,下意识便要挣脱双手往外逃。却被他从身后猛地抱住,双臂如铁箍般紧紧缠住她,任她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
阿玉心中慌乱不堪,只想逃离。忽然间,她感到背后传来一阵湿润的触感,是泪。沈羡安竟在她身后无声地哭了,温热的泪水渐渐浸透她后背的衣衫,连颈后都能感觉到那一片凉意。
她怔了怔,忍不住回过头去。
沈羡安抬起头,脸上竟又恢复了往常那温和的模样,只是眼角还带着未擦净的泪痕。他松开手,低声道:“对不起……是我失态了。这些天心情不好,一时偏激,吓到你了。”
他垂下眼,声音越发低哑:“你若真想走,我不该拦你。只是……我们相处这些时日,总算有份情谊在。我身边没什么朋友,你再多留两日可好?我也好准备些东西,为你饯行。”
阿玉一时无言。她原本去意已决,可经他方才那一番举动,又见他此刻低声下气的模样,倒叫她不知所措。再说这山路崎岖、地形复杂,若没个熟人引路,她自己确实难保安全。犹豫片刻,她终究点了点头。
当晚她仍宿在原处。沈羡安如常打扫做饭,格外殷勤贤惠,竟张罗出一桌丰盛菜肴。阿玉连说“不必破费”,他却只是深深看她一眼,语气温和:“不妨事。近日学堂里又多了几个学童,还有官老爷请我去府里教他们的孩子,进项多了些,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这番话没头没尾,却叫阿玉心里无端又一紧。她只得勉强点头附和:“是,你过得好便好。”
第二日,饭菜竟比前一日还要丰盛。阿玉心中蹊跷,去意更急,却见沈羡安捧出两坛酒来。
“我不善饮酒。”她连忙推辞。
“不是烈酒,是特地从山下买的果酒,不醉人的。”沈羡安为她斟上一碗,眼神温润,却隐隐带着种说不出的执拗,“我平日也不饮,只是今日……就当为你饯行。”
他说罢将自己那碗一饮而尽。阿玉迟疑地看着酒碗,在对座紧盯的目光下,终究还是抿了小半碗。果酒清甜,确不像烈酒,可她终究留了个心眼,没敢多喝。
饭后她帮着收拾完毕,算算时辰,便拿起包裹打算告辞。岂料刚站起身,忽然一阵头晕目眩。
她心道不好,忙扶住门边的树稳住身形,暗中用指甲狠狠掐自己胳膊。一片红印泛起,才勉强清醒少许,酒果然有问题!
此刻她也顾不得拿什么东西了,横竖这里本就没有几件属于她的。她脑中昏沉,视线也开始模糊,只能咬着牙跌跌撞撞往外跑。
可才跑出几步就腿软栽倒在地。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逼近,是沈羡安。他早料到她跑不远。
阿玉强撑着想往后躲,手脚并用地在泥地上后退,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
沈羡安停在她面前,阴影笼罩下来,声音冷得叫她发颤:
“外面不安全,你该留在这。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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