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时序已滑入二零二五年的初秋。
宁轲与白百合,再一次踏上静海的土地。
自云川乘高铁而来,不过两个多时辰,昔日需在颠簸车程里耗去整日光景的路途,如今竟短得像时光随手抛来的一句玩笑。
白百合步出崭新的高铁站,下意识驻足,深深吸了一口气。
山城现在与她记忆里二零零九年的静海截然不同。
那年她们仓促离去时,车站还是灰扑扑的旧模样,墙缝里都嵌着化不开的沉重。
如今眼前,豁亮的玻璃幕墙映着天光,光洁的地面映着行色匆匆的旅客,一切崭新得近乎冷硬,少了点人情温度。
“到底是不一样了。”她轻声说,话音刚出口,就被风揉散了,分不清是说给身侧的宁轲,还是念给旧日的自己。
宁轲立在她身旁,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是啊,走了这么多年。”她望着远处起伏的天际线,早已被无数新兴楼宇重新勾勒过轮廓。
“也不知当年两路口那块,如今成了什么光景。”
“走?”白百合侧过头,眼睫下忽然漾开一丝往日般灵动的微光。
“坐轻轨回去看看,故地重游一番?”
“奉陪到底。”宁轲应得平静。
她们便随着人流,转入地下,登上了驶往两路口的轻轨。
车厢明净敞亮,与记忆里那辆略显微暗,行途总带着摇晃的旧列车,早已是两个世界。
并排坐在窗边,列车无声滑出站台,转瞬便如游龙般向上攀升,整座山城层叠的景致,顺势在窗外铺展开来。
还是那条的线路在楼宇腰间,桥梁侧畔穿行,低头能望见脚下奔流的江水,以及江边鳞次栉比的屋瓦。
白百合抬起手,指尖轻轻触在冰凉的玻璃上,慢慢划过那些陌生的摩天大楼,又划过那些已被修缮一新的旧时街巷。
“变化真不小。”她喃喃着,声音里掺着说不清的感慨,又藏着点道不明的怅惘。
“好多旧地方,都认不出了。”
宁轲轻轻颔首,目光悠远地落在窗外。
“物是人非……”她极轻地吐出这四个字,声音低得像说给自己听的叹息,倒不像是回应白百合。
轻轨转过一处大弯,视野骤然开阔。
远处,那座曾叫云端之眼的摩天楼,如今似是改了名号,混在其他建筑群里,沉默地立着。
再往远些,一座更显秀挺的建筑遥遥相对,顶端带着似花的造型。
那是她在云川设计的晚吟塔,此刻从这里望去,沉默无言。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并坐着。
任由这山城的景致,熟悉的线路,载着她们,也载着过往的旧梦与亡魂,在二零二五年的秋光里,向前穿梭。
2009年浸着血色的夜晚,都被这流动的风景慢慢稀释,化作了窗外一抹淡淡的云烟。
自两路口那喧嚷的地下出口脱出,拾级而上,她们刚踏入天光里,那幢楼便兀自撞进了眼帘。
是了,是云端之眼。
只是这名字,大抵早随旧主更迭,散进往昔的风里了。
它静静踞在那里。
根基处想必动过彻头彻尾的改造,再寻不见当年摇摇欲坠的邪气。
宁轲与白百合,两个身影一沉一清,默然穿过斑马线上潮水般的人流与车鸣,径直走向大厦的玻璃旋门。
步履间没有半分迟疑,倒像赴一场多年前便定下的约。
无关悲喜,只关旧迹。
厅堂阔大,光可鉴人,空气里浮着昂贵香氛。
前台后的女子妆容精致,笑容是量产的妥帖。
宁轲上前,声音不高不低,问起通往顶层的路径。
女子纤指轻引,指向右侧那排沉默的金属门扉,道是高层电梯,可直抵三十六楼。
道过谢,转身时电梯门恰好滑开,将两人轻轻吞入,又无声阖拢。
狭小的镜面空间倏地隔绝了外界的喧嚷,只剩下一种近乎失重的静谧。
数字一格格向上跳,宁轲凝着那不断变换的红色字样,呼吸不觉间轻了些。
胸腔里那颗心却沉沉地跳。
“重温故地。”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密闭的匣子里荡开,竟有些空茫。
“心情如何?”
白百合侧过脸,镜中当即映出两张并排的容颜,一种近乎浅淡的苍白。
她唇角弯起极轻的弧度,语气坦然:“我全当是来旅游的。”
顿了顿,她抬眼,镜中目光与宁轲的撞在一处,开口:“你说呢?”
无言的笑意忽然在两人眼底漾开,细得像涟漪。
没说出口的过往,就在这相视一笑间,被温柔地搁置了。
电梯微震,门缓缓拉开。
三十六楼到了。
她们穿过漫长的走廊,行至顶楼末端,巨大的落地窗前,整座静海城的轮廓骤然铺展在脚下。
江水如碧带蜿蜒,楼宇如密林耸峙。
风隔着厚重的玻璃,呼啸着,将窗外的喧嚣滤成了遥远的背景。
这里的视野开阔得近乎残忍。
目光放远时,仿佛能穿透时间的帷幕,看见那些浸在血色里的旧影:
曾在此尖啸着坠落的李灿,她在空中划过的弧线,似还残留在某片云翳的褶皱里。
更下方,那曾吞噬宁□□的幽深电梯井口,如今早被华丽地毯严严实实地盖着,连一丝旧日痕迹都寻不见。
“想来,当年真是惊心动魄。”白百合轻声说,瞬间便被寂静吞没。
宁轲没有应答。
她只是静静立着,目光落在窗外,阳光透过玻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就在这光影交错的刹那,眼角余光里,一个身影倏地撞入了视线。
身侧不远处,光洁如镜的玻璃映出的,不只是她与白百合的轮廓,还有一个更清晰,又透着虚无的影子。
是夜轲。
她穿着离去那晚的衣裳,面容清晰如初,眼神里没了往日浸满仇恨的冰冷,只剩一种近乎澄澈的平静。
她就站在那里,对着玻璃中映出的宁轲,轻轻抬起手,慢慢摆了摆,唇角竟牵起一丝清浅释然的笑意。
那些话直接落在宁轲的心版上,清晰得不容错辨:
“宁轲,你终于做到了。”
笑意又深了些,藏着共享秘密的默契:
“是当年我们一起做到的,替妈妈,报仇了。”
宁轲的呼吸刹那间停住。
她怔怔地望着玻璃中逐渐变得透明的影子,眼眶里倏地泛起滚烫的酸涩,连视线都微微发颤。
她忽然懂了。
这不是鬼魂,也不是幻觉。
这是长久以来,背负着复仇使命、藏在她灵魂深处的另一部分自己。
一切尘埃落定、故地重游的此刻,来赴这场最后的告别。
泪水终于无声滑落,她没有去擦,只是对着玻璃中那快要消散的影子,用力地一遍遍地颔首,喉咙哽咽着:
“我做到了……做到了……”
【宁轲的妈妈,当年是被宁□□与他出轨的李灿共同害死在这栋楼里。他们将她从高处推下,伪造成失足的模样。这份血债,是夜轲诞生的根源,也是所有故事的起点。】
此刻,根源已断,血债已偿。
玻璃中的影子,笑容愈发恬淡,像晨雾里渐渐隐去的月光。
她最后深深望了宁轲一眼。
目光里有交接,有托付。
随即,那轮廓便如溶于温水的墨迹,在明亮的光线中,丝丝缕缕地淡去,直至再也寻不到踪迹。
窗外的静海城,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没有因这一场告别生出波澜。
宁轲仍伫立在窗前,泪痕未干,胸腔里那股盘踞了多年的冰封般的块垒,随着夜轲的离去,轰然消散。
余下的呜咽,沉淀成了深长的宁静。
白百合静静站在一旁,或许没看见那具体的幻影,却清晰地感受到身旁友人身上骤然松缓的气息。
宁轲一根紧绷了太久的弦,终于找到了温柔安放的姿态。
她们再没有说话,只是并肩立在这高楼之巅,望着脚下这座承载了太多爱憎,生死与别离的山城。
风过无痕,云散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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