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滇南县,七月初七夜。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山寺祈福归来,姑娘们手挽手唱起乞巧歌,戏子们舞动绮罗衣袍,街边小贩支起油锅,“嗤啦”一声炸出金脆的巧果。
颐香楼上,焚香雅间,裘莘余光掠过长街盛景,缓叹一口长气,只轻拉手中银丝,丝线另一头的人便爆发出尖锐凄厉的惨叫。
楼下有人循声抬头,却只见紧闭的棂窗,那点儿呜咽声也早已淹没在浪潮般的欢笑歌舞里。
裘莘瞥了眼丝线尽头几乎被连根拔起的指甲,指腹摩挲着银线,温声道:“白老爷,账本在哪儿?”
年近半百的白老爷双眼布满血丝,眼睁睁见双手红肿畸形,蚀骨疼痛几乎要抽去他的魂魄,嘴硬却不减半分,“什…什么账本,我不知道。”
“那我换个问法。”裘莘绕着丝线的食指一勾,另一端十指指甲皆翻开一角,露出白肉,一眨眼鲜血便从肉里迸溅,沿着银丝迅速晕染开,“白老爷以为,眼前盛世,还可维持多久?”
“此言…何意?”
“多年以来,你不远万里从江南运粮至滇宁边塞,虽是一介商贩为了以此兑换盐引,但充实边疆军需也是实绩。只是…”裘莘拧眉,状似疑惑,“如今我大周与南蛮局势紧张,大战一触即发。备战清点时却发现,实际存粮竟和登记在册的相去甚远…”
白老爷眼皮一跳,自然知道这是欺君大罪,脸上僵硬的褶皱难得松动,就义般地闭目:“老夫不过一条苟延残喘的命,你要拿便拿去罢!”
恰在此时,屋顶传来瓦片刮擦的细微声响。
裘莘从小习武,耳力惊人,使了个眼色给手下,那人心领神会,刚一跳窗便听“嗡——”的一声,寒光凌凌,刀剑对峙。
裘莘弯唇摇头,颇为无奈,“瞧,收你的人来了。”
老头身子一抖,险些跌下凳子,裘莘将人一掌按住,俯身沉声道:“你宽心,只要交出账本,宰相大人定保你家人一生平安无虞。”
不想,白老爷眼珠一转,依旧不松口,“这账目都在我脑子里记着,无甚实物,带我去见你家大人,我自会…”
话音未落,一颗脑袋滚进窗,正是方才得令翻窗出去的人。
白老爷见状“哎哟”一声,白眼上翻,晕厥过去。
裘莘伸出两指探过鼻息,确认无碍,收起桎梏白老爷双手的机关,转身从书架上随意抽出四本册子,扔给被点出列的三人,“你们跟我走,茯苓带其余人转移白老爷。”
“诺!”
待三人窜出打头阵,裘莘猫着腰足尖借力,跃出窗口,脚尖轻落于旁侧屋脊,回首睥睨屋顶上的蒙面黑衣人,紧了紧怀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书页。
几个黑衣人定睛一瞧,面色骤变,“噌”地齐刷刷起身,“追!”
-
裘莘落在队尾,一路轻功控制着与追击者的距离,引人直奔城外密林。
其余三人则在密林前分头散开,各牵制走几名黑衣人。
一道道淬着银光的细针裹挟着肃杀秋风,擦耳飞过,裘莘闻见空气里浓烈的曼陀罗花香。
竟是致幻的麻针!
她瞳孔一缩,掩住口鼻,果断与身后人拉开身位。
借着下一注麻针的攻势,她假作被击倒,顺势将怀中书册撂在一处,而后抱团滚至河边芦苇丛间。
七八个黑衣人后脚赶到,为首者捡起尚温热的“账本”,却见扉页赫然上书《牵黄御犬经》五个大字。
那人气急败坏,立时将书撕个粉碎,朝手下怒吼一嗓,“给我搜!”
见他们四散开来,裘莘暂松一口气,欲翻身退至旁侧的大树后,却不料刚一回头便撞上一双晶亮困惑的眸子。
秋风瑟瑟,泠泠月色,男人背靠大树,已脱去外衣的上身块垒分明,清透的里衣则半挂在腰间,见她一女儿家投来如此赤/裸直白的眼神,一时愣神,后知后觉抓起里衣往身上遮挡。
裘莘心下一惊,不等男人遮羞,翻身一掌扣住他抓衣服的手腕,另一手迅速抽出腰间短刀,死死抵上他脖颈,“你是谁?”
“我…你…”情况急转直下,男人遮挡不成,面颊上竟急出两片红晕,“姑…姑娘,你可是遇到难事了?我并非劝你放过我这不相干的人,只是你…你莫要冲动,犯下令自己后悔终生的事哇!”
聒噪。
裘莘蹙眉不语,抬刀割下衣衫两角,一角团成团塞入他口中,另一角搓成长条作绳,将男人手腕固定捆至身后。
腾出双手,裘莘捏过男人几块筋骨,指尖轻擦他滚烫的肌肤,游走于几处穴位。
无内力、亦无习武痕迹。
探至腰胯,一块方形腰牌垂于大腿侧,仔细一摸,正反两面皆有凸起雕刻的字。
黑暗中,指腹描摹笔画,裘莘在脑海里渐渐拼凑出字形:
滇南县衙。
捕快,陈铨。
裘莘后退半步,上下扫过男人两眼,后者“呜呜”两声,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淡淡月色下竟透着几分清澈。
毫无威胁的花架子。
裘莘放下刀,抬手将他嘴里的布团取出。
喉咙管得了新鲜空气,在里面打转的布毛絮撩着嗓子眼,陈铨刚想大咳一声,见裘莘拿着方才那团布眯着眼瞧他,又生生把咳意给咽了回去。
感激之余,陈铨腼腆一笑,慢吞吞举起仍被绑住的双手,招财猫似地拜了拜。
裘莘手起刀落,割开。
陈铨赶忙作揖道谢,“姑娘,你可是碰上麻烦事了?”
裘莘本无意与他多费口舌,刚想回城里与茯苓一行汇合,却又听见那伙黑衣人的脚步似乎正往河边来。
她只好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攥紧腰刀掩于大树后,瞥了眼陈铨,以示警告。
陈铨赶忙捂嘴,左右打量,见她外披一件夜行衣,里面麻衣衣衫凌乱,亦有勾扯破损之处,压低声音,“遇上山贼了?”
裘莘没答,心道那些黑衣人的行径倒也和贼别无二致。
陈铨当她默认,拍拍胸口,继续道:“你别怕,我是滇南县的捕快,专抓这些山贼盗匪!你从哪里来?我猜,大概率是滇宁边塞,听说边关大战在即,这些日子逃到滇南县的人可不少,流民多了容易闹事,官府正要赶你们呢。”
虽不知“大概率”一词是何意,但裘莘也听懂了整句话的意思。
方才混入人群出城时,城门上守卫正值换班,明显增派许多,应是等外出祈福事毕,便展开严控。
见他如此乐意替她补全身世来历,裘莘自然求之不得,兴许还能博这好心泛滥之人的同情,利用他进城,倒也省得她动脑筋。
裘莘顺势低敛眉眼,“多有得罪,小女子一路逃难,只不过想寻个落脚地罢了。”
陈铨以为戳中她思乡心事,这才卸下防备,应是对他多了几分信任。
说来自己也算背井离乡,他叹了口气,正欲再追问姓名,不料眼前一黑,熟悉的布毛味儿又塞满嘴。
陈铨:?!
“别出来。”裘莘反手制住“呜呜”扑腾的人。
听声辩位,以他们作藏身之所的大树为中心,“沙沙”声由远到近,至少十种不同的脚步踩过草地,正从四面八方逼近。
深呼吸后,裘莘握紧腰刀,刚想掀开袍子出去,却被男人一把拉住胳膊。
陈铨眨眨眼,冲她做口型,“我有办法,相信我。”
依旧是那双晶亮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明明是第一次见,却莫名生出天真的坚定。
裘莘不解,这世上竟真有如此爱管闲事之人。
裘莘没蠢到相信一个路边的热心半裸男子,但现下哪怕冲出重围,恐也是九死一生。
不如藏于衣下,敌在明我在暗,出其不意先发制人,除掉一二人也可为脱身争取一线生机。
裘莘没再犹豫,侧躺下,手持匕首,抱头蜷缩在男人腰侧。
两人之间虽有一定空隙,但她吐息间的冷气仍扑面而来,不知怎得,冷气隔着粗布衣,竟撩得他腰间浮热。
陈铨捏紧拳头,撇过脸。
“在那儿!”
“什么眼神儿,那准是一对相好的。今儿个七夕,寻刺激来了。”
话虽如此,可耳边逼近的脚步声不停。裘莘听得真切,步履沉稳,是方才追杀她的头儿。
这时,陈铨忽然打哈欠伸了个懒腰,包裹两人的袍子从他肩膀滑下,露出光洁无遮的上半身,褪下的布料堪堪盖住躺在他腰侧的裘莘。
他懵懵懂懂地睁眼,恍然见周身围了一圈黑衣蒙面,一时怔愣,嘴巴开合几次,连大叫的胆量似都被吓走,这才想起拿衣服掩好,“骇煞我也,骇煞我也!”
裘莘侧卧着,从缝隙里看他一番表演。
倒是比方才遇见她时刻意夸张几分。
为首者抽剑上前,剑尖挑起他下巴:“什么人?”
陈铨瞥见剑身上未干的血迹,喉结滚动:“草…草民陈铨。”
看着剑从脖颈慢慢移开,陈铨松了口气,然而惊魂未定,便见那人剑指衣袍下鼓起的一块!
“这…这是我娘子,她方才不慎落水,这会儿正在里面整理衣物哩。”陈铨心脏怦怦,边拍胸口顺气,边斜眼瞄人,却见他作势要用剑挑开袍子。
“哎哎哎!”陈铨连忙扑过去护住,却被黑衣人的手下拉开制住,“我娘子浑身湿透…实在不便…”
领头者剑顶衣下人的脊背,剑尖传来坚实紧绷的肌肉触感,似有反击之势。
他嗤笑一声。
下一刻,裘莘瞳孔收缩!
直到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滑下,右肩上才传来挖骨抽髓般的痛。
那人似乎觉得还不够解气,握着剑柄转动,又往肉里捅进三分。
裘莘听到太阳穴突突直跳,紧绷的脊背登时坍塌,紧攥匕首的手也脱力,一瞬间喉咙翻涌上铁锈的血腥味,她紧咬嘴唇,却仍有血丝从齿缝间溢出,滴落。
为首者悠悠起身,颇为满意地拔出剑,在刺穿的夜行衣上擦干剑刃血迹,“走。”
一切发生的太快,陈铨双目圆瞪,方从黑衣人的桎梏中脱身,便“噗通”一声跪地,只见一片湿粘的暗红在夜行衣上迅速蔓延开来。
他奋力起身,步子迈开大半就要去追,倏地被衣服下探出的一只手拽住裤角。
陈铨一顿。
待他回头,裘莘已双目涣散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姑娘!”
-
再次醒来时,天际裂开一线鱼肚白。
裘莘习惯性抬臂束发,动作间不小心扯开伤口。
她低头,右肩的伤口已用白布包扎好,血止住了。
昨夜她并非完全丧失意识,陈铨背着她从东南城门下的一处小洞进城,左拐右绕,到了这间偏僻的屋子,叫来邻居大娘替她上药换衣,折腾到后半夜才走。
环顾四周。
一间堂屋,用一道布帘隔开卧室,窗外是一个小院子,搭着用作厨房的草棚子,炊具干净整洁,灶台旁边码着整齐的柴火。
这里应该是陈铨的住所。
裘莘收回目光,起身穿衣。
她没空逗留,白老爷这人狡兔三窟,今日若再不逼出账本的下落,恐夜长梦多,再遭昨日的死士截胡。
“你怎么起来了!”
裘莘循声看去,纸窗上映着的黑影一闪而过,还没等她披上外衣,转眼就见大娘火急火燎地闯进里屋,一把掀开帘子,另一只手里还抓着件滴血水的夜行衣。
裘莘认出,是她受伤时身上的那件。
“陈铨他表妹,你遇匪受了那么大伤,怎不休息?真真是胡来!”
裘莘套衣服的手停在半空,依稀记起陈铨昨日给她的表妹身份。
她日日刀风里来,箭雨里去,只要未伤及性命根本,都不算大事。
可…若是寻常姑娘家的身子骨,受此一捅后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若只是元气大伤卧床几月便更是奇迹了。
思及此,裘莘又将外衣褪去,原路坐回床沿,拉过被褥搭盖在腿上,胡诌道:“我找陈铨。”
大娘一看,气不打一处来,强行按着裘莘躺下去,又替她掖好褥子,“他呀,衙门有案子,天没亮就走哩!”
裘莘思索着过会儿离开,该如何支开大娘,客套道:“案子?”
“血染颐香楼的大案呐!”
闻言,裘莘呼吸一紧,状似不经意地追问道:“可知死者是谁?”
“还能是谁?”大娘左右张望,压低嗓音。
“颐香楼的掌柜,江南来的那位白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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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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