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钟堂几乎一夜未眠。
刚有朦胧睡意，刺耳的电话铃就撕裂了寂静，他烦躁地挂断。
九点集合，七点五十叫早？他又不用化妆！三分钟洗漱就能搞定，八点半起床绰绰有余！
疲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昨晚刚躺下，损友米昊的电话就来了，像根针扎进他试图麻痹的神经：
“贺哥！真分了？！我今儿可看见了，莉莉丝跟个男的逛街！手挽手，腻歪着呢！”
贺钟堂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闷又疼。他强迫自己用无所谓的语气：“分了就分了呗，还不许人家有新欢？”
“装！接着装！”米昊在电话那头跳脚，“我还不知道你？喜欢她多少年了？眼里还有过别人？”
贺钟堂喉咙发紧。米昊说得没错，他对孙多福，是掏心掏肺。
可孙多福……孙多福只觉得他傻、土、上不得台面。
那些年“没看过别的女人”，与其说是深情，不如说是他泥腿子厂长身边压根没女人可看！这锅，孙多福还真背不着。
“耗子，”贺钟堂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浓浓的倦意，“我跟她的事，没那么简单。我出来，就是想自己静一静，想想清楚。”
挂断电话，黑暗和寂静重新包裹他，却再也驱不散米昊带来的消息——孙多福，真的挽着别的男人，不是为了气他发的假照片。
他和孙多福，是典型的青梅竹马相看两厌。他嫌她娇气做作像花孔雀；她嫌他邋遢土气挂鼻涕。
直到那个改变一切的下午——七八岁的贺钟堂被恶作剧锁进了废弃水泥厂巨大的、空无一人的厂房。
黑暗、死寂、巨大的空间带来的恐惧吞噬了他。
是胖乎乎的孙多福像个小天神，带着大人把他救了出来。自那以后，村中小霸王就成了她的小尾巴。
这根小尾巴，跟到了初中。
当看到别的男生给抽条变美、褪去婴儿肥的孙多福塞情书时，一股无名火直冲贺钟堂头顶。
他冲上去就把人揍翻在地。
米昊那二货还在一旁扯着嗓子喊：”这小妞是我们贺哥媳妇！长点眼！”
中二又响亮。
“贺钟堂的媳妇”——这个名号像烙印，从此焊在了孙多福身上。
学生时代的“爱情”，黏黏糊糊持续到高中毕业。
孙多福以全省第五的成绩飞向英伦名校。
贺钟堂进了本地一所本科。拿到录取通知那天，孙多福提了分手。
贺钟堂红着眼圈，像头倔驴：“我不管！去了外太空你也是我贺钟堂的媳妇！”
四年跨国恋，名存实亡。
他拼了命赚钱，想缩短差距。
等她学成归国，鸿沟却更深。她变得精致而锋利，连名字都成了禁忌——“叫我莉莉丝！孙多福太土了！”
因为这事她跟他闹了很多次，两人也吵了好几次。贺钟堂果断地放弃了孙多福这个名字，他真是被吵到头疼了，那会儿孙多福让他叫她西王母他都面不改色地照办。他妥协了，甚至求着兄弟们改口。
他忙着在尘土飞扬的厂子里打转，她忙着在光鲜亮丽的“上流”圈子里周旋。
她的嫌弃早已流露，是他心太大，视而不见，直到那记响亮的耳光，彻底打碎所有幻象。
“叮咚！叮咚！”
急促的门铃声将贺钟堂从纷乱的回忆中拽出。他猛地坐起，才发现自己又在床上“躺尸”了许久。开门，是酒店服务员，端着精致的早餐托盘。
“早上好先生，陆远导游为您准备的早餐。他托我转告，八点半一楼大堂见。”
“八点半？不是说九点集合吗？”贺钟堂懵了。
服务员解释道：“其他客人在另一家酒店，步行过去大概六七分钟。导游要提前到集合点准备。陆导说如果您觉得早，可以多休息会儿，他把定位发您了，九点前到就行。”
定位？！贺钟堂心里警铃大作！让他自己按导航走？那跟让他直接跳进洱海喂鱼有什么区别？
“不用了！我马上下楼！”他砰地关上门，手忙脚乱地洗漱穿衣。
八点二十八分，贺钟堂准时出现在略显冷清的大堂。还好，没迟到。他环顾四周，没见陆远人影。目光扫向休息区的沙发，脚步顿住了。
陆远蜷在宽大的沙发里，头歪靠着扶手，睡得很沉。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运动裤，眼下是浓重的乌青，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全然不见昨天车上拿着话筒的利落劲儿。
贺钟堂放轻脚步，在旁边的沙发轻轻坐下，没敢出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一阵刺耳的默认手机铃声炸响！
沙发上的陆远如同被按下了启动键！
他猛地弹坐起来！背脊瞬间挺得笔直！
几秒钟后，眼珠在眼皮下左右快速滚动了几下，才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那眼神茫然又空洞，仿佛魂儿还在梦里徘徊。
“早，贺先生。”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下意识去摸话筒，摸了个空，才恍惚意识到现在还没上车。
贺钟堂看着他一连串条件反射般的动作：”你们导游……都是这么起床的？”
陆远终于完全睁开眼，揉了揉眉心，苦笑：“开机式起床。”
他站起身，稍微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时的明快：“走吧贺哥，咱们得提前到集合点。”
清晨的阳光正好，两人提前十分钟到达团队下榻的酒店门口等候。
几位阿姨正说笑着走出来，但还有七八个客人不见踪影。眼看集合时间已过，陆远微微蹙眉，正准备打电话催促，就见那几位姗姗来迟，一边走还一边抱怨。
“哎呀，饿死我了，这酒店餐厅到底在哪儿啊？找了一圈没找到！”一位穿着紫色防晒衣的阿姨嗓门洪亮。
“就是啊，小陆，你昨天也没说清楚地方嘛，我们差点没赶上。”
贺钟堂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他明明记得昨天下车时，陆远拿着喇叭反复强调了餐厅位置和集合时间，声音都快喊劈了。他往前一步，刚要开口：”你们自己没听……”
“贺哥！”陆远及时地、不着痕迹地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陆远脸上迅速挂起职业化的、带着歉意的微笑：“不好意思啊阿姨，可能是我昨天说得不够清楚。餐厅确实有点绕，是我没考虑周到。现在时间还来得及，我马上带大家过去简单用个早餐，很快的，不耽误行程。”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然地引导着那几位抱怨的客人往酒店餐厅方向走，语速平稳，态度诚恳。
贺钟堂黑着脸跟在他身后，憋着一肚子气。直到那几位客人先进了餐厅，陆远才放缓脚步，低声说：”谢了，贺哥。”
贺钟堂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分明是她们自己没听，你倒会揽责任。”
陆远笑了笑，眼神里有些无奈：”上了年纪，出门在外容易心慌，记错、听漏都常有的。被比自己孩子还小的导游当面训斥，心里肯定不舒服。将心比心，要是咱爸妈在外面这样，咱也心疼不是？”
贺钟堂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这小子，看着年纪不大，处事倒挺圆熟，心肠也软。
很快，解决了早餐问题，大家登上了社里新换的旅游大巴。
那位卷发阿姨特意凑到陆远旁边，塞给他一小包自家腌的酸梅：”小陆，昨晚没睡好吧？脸色差噢。吃点这个，提神又开胃！我们老太婆吵是吵了点，但心不坏，有啥要帮忙的你说！”
另一位戴着紫色防晒帽、全程很注重拍照角度的阿姨也搭腔：”就是就是，那个贺老板要是再难为你，你告诉我们，我们帮你说道他！”
陆远心里一暖，接过酸梅连声道谢。这些阿姨虽然有时候麻烦了点，但心地都很善良。
第一站的目的地是三塔景区。
进入景区，大部队跟着景区的专业讲解员缓缓前行，聆听苍山洱海间的古老传说。
贺钟堂对历史典故兴趣缺缺，加之对自己路痴属性的深刻认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寸步不离地跟着陆远。
陆远本来盘算着趁这工夫溜去导游休息室，哪怕靠在椅子上眯十五分钟也是好的。
可现在，身后跟了个高大显眼的“人形挂件”，他只好认命地叹了口气，打起精神，为贺钟堂提供一对一的“VIP专属导游服务”。
“那是千寻塔，主塔……”陆远尽量简练地介绍着，声音还带着没休息好的沙哑。
贺钟堂倒是听得挺认真，主要是陆远讲得不像景区讲解员那么照本宣科，偶尔还会插一两句野史趣闻。
行至大雄宝殿，庄严肃穆的气氛扑面而来。陆远轻车熟路地请了香，递给贺钟堂一份。
贺钟堂挑眉，毒舌本能再次发作：”这里是寺庙，又不是月老庙。求姻缘有个屁用？”
他可是刚被情所伤，不信这些。
陆远也不恼，双手捧着香，神色平静而虔诚：”我们这儿百无禁忌。不管求什么，只要心意是诚的，都会得到保佑的。”
昏黄的烛光映在他认真的侧脸上，竟有几分让人信服的力量。
贺钟堂将信将疑地接过香，学着他的样子拜了拜。烟雾缭绕中，他闭上眼，心里默念：不求大富大贵，就求一个……能安安稳稳、真心实意跟我过后半生的人就行。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瞥向旁边的陆远，只见他闭着眼，嘴皮子微动，念得极其认真。
贺钟堂有点好奇，这家伙这么贪财，肯定是求佛祖保佑他发大财吧？
果然，上了香之后，陆远心情颇好地小声对他说：”我许愿发大财了！听说这里求事业财运特别灵！”
贺钟堂：”……”果然。
看完主殿，旅游团的常规路线就算结束了，讲解员开始引导大家往外走。
陆远却拉了一下贺钟堂的胳膊，神秘地眨眨眼：”贺哥，带你去个隐藏景点，一般人我都不告诉。”
他领着贺钟堂绕过侧殿，后面竟然还藏着一座巍峨的高楼，匾额上写着“登高处”。
“走，上去看看，视野绝佳。”陆远率先踏上木制楼梯。
爬上去之后，贺钟堂才发现此言不虚。楼顶视野极其开阔，能将整个三塔格局尽收眼底，远眺之处，洱海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苍山脚下，美得令人心旷神怡。
“怎么样？值吧？”陆远有些小得意，额角带着爬楼渗出的细汗。
“还行。”贺钟堂嘴上冷淡，却很自然地把手机递给他，“帮我拍几张。”
陆远接过手机，找角度、调光线，指挥着贺钟堂摆姿势，显得异常熟练：“贺哥，往左边站点，对，看远方……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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