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以后，陆嘉学就没再出去办案，而是留在府上跟我一起探讨皇城司的内部管理。
我曾经专程路过明澜堂，发现刀疤女人还在里面，还与孤儿们相处得很好。或许陆嘉学也觉得，倘若她能从此留在这里，改过自新，那便也不是非要受牢狱之苦不可。
这让我暂时忘却安北侯府那间怪异的婚房。
这段时间，有了陆嘉学的支持，新的内部管理方法推行得很顺利。
后来，他还给我升职，这让我又惊又喜。
陆嘉学给我升职那天，我们在探讨完制度问题后，他又向我询问税收之事。
“你为何不问户部呢？”我对税收组成一无所知，不禁疑惑道。
陆嘉学：“我是想问，是否有可能某一项税收专门用于某一项支出。”
我思考了许久，回：“没听懂。”
魏凌还在查陈久衡案，至今毫无突破。陆嘉学认为，魏凌如此执着，有一部分是因为军费吃紧的缘故。
“我的意思是，”陆嘉学决定举例说明：“假设你月钱五贯，三贯是编《制度》所得，两贯是皇城司补贴。每月租房需500文，生活开支500文，总计至少一贯钱。你会规定补贴仅用于生活支出吗？”
我听完，愣了片刻，旋即忍不住笑出声：“陆侯，您书法如此出众，想必饱读诗书，怎会问出如此奇怪的问题。”
怪？怪在哪里？
我边笑边放下手中的笔，又写错字了，一心果然不能二用。
“补贴也好，收入也好，不都是钱？为什么要做区分呢？”我把纸搁到一旁，决定先专心解答陆嘉学的疑问。
陆嘉学被我问住了，思考了一下才继续问：“区分，或许是为了限制支出？”
“限制支出？”我的困惑更大了，“限制可以理解，毕竟收入是有限的，支出可以是无限的。只是，这跟钱的来源有什么关系呢？依你的例子而言，若有一天，皇城司发不出补贴了？那我有钱还不能花了……？”
陆嘉学像是突然被点醒，猛地站起身，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大声说道：“是啊！即便将来某一天，茶税收入彻底断绝，军费该拨付的，依旧不能少！”
我诧异道：“啊……对啊……这还用问吗？”
陆嘉学重新坐下来，身体靠向椅背，问我：“若魏公所报军费属实，为何迟迟发不下来？汪远还以茶税收入减少为由推脱？”
我：“因为他不想给呗～茶税不够，还有盐税、田税、酒税、什么什么商业税嘛。都是钱，谁规定其他的就不能用于军费？”顿了顿，我发现了盲点、“你等一下，你怎么知道茶税收入减少？你不是没问户部？”
确实没问。这些都是魏凌说的。
“茶税的账本，他哪来的？”我真好奇，查个陈久衡案，跟茶税有什么关系？户部居然也能配合这么无理的要求？
在得知茶税的账本，是一个神秘男子专程给魏凌的，我便大胆猜测，这神秘男子，必定是户部的。
陆嘉学却不这样认为。
朝中六部，汪远掌管户部、吏部、工部、礼部四部；陆嘉学执掌皇城司，需要与刑部密切配合，故而掌管刑部；魏凌则掌管兵部。在外人看来，这是五比一的局势。
“汪远与魏凌两党相争，如今汪远势大，户部的人不会私下偷出账本给魏凌。”陆嘉学给我解释了朝中格局。
我却不以为然：“那就是有人特意偷取茶税账本？少了一本账本，户部至今都无人察觉？莫非都是尸位素餐不成？”
陆嘉学无奈妥协，同意这人在户部任职的观点。毕竟外人溜进去，再花那么长时间抄录了一份，确实太荒谬
“魏公现在就是看了这本账本，发现茶税有问题，才要死磕陈久衡案。因为当年，是陈久衡先提出茶税有问题，才被曝出贪墨赈灾款。”说完，陆嘉学看向我，让我说说自己的想法。
虽说，茶叶产量连年增加，茶税却连年减少，确实是不太合理。但仅凭茶叶增产，不结合实际销售情况，便一口断定茶税收入有问题，多少也有一点逻辑缺失的美。
“茶税的收入应该与实际销售金额有关。虽然产量多了，但若销售收入减少，总税收没增加也是正常的。况且，还有走私没考虑到呢。”这些都是大猪……算了，是我表哥告诉我的。
陆嘉学并未发表意见，只让我说下去。
此时，一小厮进来送茶水。
我便向那小厮问道：“近日侯府一日消耗多少斤茶？”
那小厮吓得立刻跪倒在地上，直呼“侯爷饶命”。
原来这小厮在泡茶时，总是偷偷截留一点茶叶拿去变卖，中饱私囊，被我发现。起初，小厮还矢口否认，在我一番追问下，又破绽百出，最终不得不承认。
经过审问得知，回收这些散茶的，都是那些从事走私勾当的不法商人。
常见的走私商品，除了茶叶，还有丝绸、陶瓷、金属器具。这些都是西域、海外所钟爱之物。只不过茶叶比其他的更好运输，也更容易获得，才有更多的人，罔顾律法，铤而走险。
至此，我便说道：“这小厮为了一点点私利，就能手脚不干净。其他的，比如种植茶叶的农民，在面对走私商人的诱惑，焉有不心动的道理？”
而陆嘉学一直没说话，等小厮离开，书房门关好，他才站起身，慢慢走向我。
他把我的椅子转向他，两手支撑在两侧的扶手上，整个把我包围。
我看到陆嘉学的眼珠子在我身上不断地流转，而喉结在紧绷的脖颈间滚了上去，又迅速回落，好像想吃了我。
“我我我我我只是见管家采购茶叶的量大得不合理，都顶过我全家了，才追查的。”我的双手挡在胸前，随时准备反抗：“你要是不喜欢我插手，以后我不管就是了！”
陆嘉学这才收回饿狼一般的眼神，说道：“不，你很好。我要提拔你，做皇城司的都虞候。”
…
陆嘉学想摆脱汪远的钳制已久。
汪远官至侍中，位高权重，手段更是老辣狠绝。吏部的官员任免，工部的大小工程，户部的赋税财政，礼部的各项典仪，无一不在他的牢牢掌控之中。就连祭祀这等关乎国本信仰的大事，以及教育这一培育人才的根基领域，都被他的势力渗透。至于外交上接待异国使节、处理朝贡册封等繁杂事务，他更是凭借出色的手腕与谋略，安排得严丝合缝，从未出过一丝差错。
皇帝念他做事得力，又被他表面的恭顺蒙蔽，对他格外厚爱。汪远权势之盛，在朝中几乎无人能及。
当年与北方的战争过后，汪远带领他的党羽，积极为恢复民生出谋划策，国家也确实在他们的努力下，迅速进入休养生息的状态。
尽管如此，陆嘉学还是不喜欢他。
别看汪远平日里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容，仿佛人畜无害。一旦有人与他政见相悖，他便会瞬间撕下伪装，露出阴鸷狠厉的一面，手段果决，毫不手软。
陆嘉学就曾被迫处置过太多汪远的政敌。
回想起来，要不是当年自己复仇心切，急需汪远的助力，怎会容忍他到如今……如今，汪党势力庞大，朝中除了魏凌，已无人敢与汪远为敌。
陆嘉学也在等魏凌向汪远吹起冲锋的号角，可陈久衡案线索断了，查不下去。而那位疑似陈久衡的弟子——罗慎远，因有案子在身，即使在殿试上表现再好，文采再斐然，官家也只是夸赞几句，未给予实质任用。
陆嘉学不希望这案子就这么废了，又怕被汪远察觉他的小动作，便随口向陈曦问起，顺便抑制一下她的“向上管理”的激进态势。
没想到，陈曦还略懂一点税收。
受到陈曦的启发，陆嘉学觉得他找到了突破口，他得提醒魏凌，别让他被汪远，或者那送账本的神秘人忽悠瘸了。
不过，仅是举报汪远克扣、缓发军费，似乎不足以扳倒他。
“侯爷饶命！”泡茶的小厮跪下来砰砰砰地磕头。
陈曦：“……这小厮为了一点点私利，就能手脚不干净。其他的，比如种植茶叶的农民，在面对走私商人的诱惑，焉有不心动的道理？”
陆嘉学心中一紧，他与汪远参与茶叶走私之事，若被揭露，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汪远手中还有一份约书……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陆嘉学对陈曦有了更深入了解。
陈曦不吃甜食，晚上不吃米饭，而遇到喜爱的食物，能连续食用多日，也不腻。她每日都是按照固定的线路，往返安北侯府，从不绕路逛街，却每五天的散值后，绕道去明澜堂，偷偷探望宋子芸，这份念旧之情由此可见一斑 。
陆嘉学以前会喜欢一边听叶严汇报，一边做磨喝乐，陈曦是不允许他这样的。
“你这样分心，如果遇到复杂一点的情况，你能给出最优的决定吗？”说完，便抽走了他手中的木刀，她行事果断，对原则问题绝不妥协，从这件小事就能看出来。
逢年过节，官员间互赠礼物本属正常。但是今年中秋时，陆嘉学一份礼物都没收到。一问才知，是陈曦不让人进来——“不能收，免得官家以为你要结党。”，这又体现出她在为人处世方面的细致与谨慎。
短短两个月，陈曦便完善了制度。还借着陆嘉学的支持，在他亲率小队中顺利推行。她似乎能预判到新制度的繁琐，会引得众人怨声载道，所以早早申请了相应的津贴。众人看在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上，便也认真配合。从她完善和推行制度的过程可以看出，她做事细致周到，有长远的规划。
像陈曦这样习惯独特、原则性强、行事果断且细致周到，同时还念旧情的人，若入仕，等她发展一段时间，定能成为自己有力的帮手。
到时候，再与魏凌联手，定能把户部从汪远手里夺走。
即便陈曦不听命于自己，至少也能让户部不再受汪远操控。
如此一来，汪远拉他一起走私茶叶的事情，便能暂且搁置。毕竟，当下首要之事，就是解除汪远对自己在政治和利益层面的控制，而陈曦的入局，或许就是关键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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