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三年，又到了上巳节，江山披素。
春风初暖，百花吐艳，而这年的三月三，却没有半分喜色。国丧未满百日，长安城内禁屠宰、停音乐，嫁娶祭祀皆休，文武百官素服，百姓无声。
街巷冷清，酒旗低垂，巷口的旧楼早早贴上封条，花街柳巷无歌无舞，仿佛整个长安都被无形的黑纱笼罩。市肆关门，坊门半掩，唯有宫中檐铃微响，在肃杀春风中，冷冷作响。
而在深宅内，一座临水小院，春柳依依、红梅尚未褪尽。少女静坐于妆几之前，鬓发如云，素衣胜雪，素净中透出几分冷意。
她肤如凝脂，眉如远山，唇不点而朱，却无一丝欢色。镜中人仿佛天地间唯一有色之物，却不染人间烟火。
屋内檀香袅袅，暖意与冷香交织。屏风之后，一道高挑清瘦的身影缓缓现出。男子执梳而来，步履沉稳，动作娴熟，如同早已排练千百遍。
他未着华服，却风姿卓然，一身素白锦袍裁剪合体，衣袖下那只修长白皙的手，正轻轻将少女乌发理顺，旋绕成双环髻。
“本是人生大礼，如今却只能草草行之。”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怅惘。
“无妨。”少女微微转首，眉眼低垂，声音细如春兰，“我从不在意虚礼，只要你在，便好。”
男子低低一笑，伸手从袖中取出一枚鎏金银缠枝菊发钗，簪入她的发髻。发钗样式极其古雅，缠枝错落有致，尾端坠着一颗细小珍珠，在烛火下摇曳生光。
“你可喜欢？”
“嗯。”少女望着镜中自己，笑靥浅浅，纤指轻抚发钗，仿若珍宝，“是你为我选的，我自然喜欢。”
男子静默了一瞬，忽然开口，声音低缓而沉：“你可知，今日应为你簪发之人，是那位——正值国丧的女人。”
少女怔住，眸中笑意倏然凝固，指尖微颤：“你说什么？”
男子缓缓抬眼，望向铜镜中她惊惶的脸庞，眼神平静而深邃：“你所亲手杀死的那个女人，正是你的亲生母亲。”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少女猛然起身，裙摆撩起妆奁，玉钗滚落，珠玉乱响。她不可置信地退后两步，脸色煞白：“不可能！你说过……是她！她杀了我全家！”
男子轻轻吐息，仿若早知她反应如此。他不急不缓地走到妆几前，取起一方薄帕，仔细拭去案几上落下的尘土，如在抚平旧事尘封。
“那年我被太子追杀，几近身死，逃至盛京，幸得你救。那时你不过十五岁，眼神澄澈，举止温婉。我以为你只是寻常人家女儿，怎料……某夜我偶然瞧见你颈后枫叶胎记。”
他说到此处，眼神愈发沉冷：“那是她的印记。你阿娘分娩时，我就在场。我的父母为她接生，我记得那夜风雪交加，而你——哭声嘹亮，粉嫩如雪。”
“可她……在进宫的那一夜，下旨杀人灭口。那场火，杀害了我父母，也烧毁了我旧日的温柔与善念。”
“我亲耳听见他们在火场中哀嚎，我亲眼看见屋中火光冲天。”男子语气没有起伏，仿佛在讲述别人的命运。
他缓步靠近，将她额前凌乱发丝理顺，手指修长，动作温柔，却令她如坠冰窟。
“所以，我要她偿命。而你——她的女儿，也该尝尝我所受之苦。”
他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颌，语气柔和至极，却冷得让人窒息：“如何？”
少女眼中泪光乍现，唇色褪尽，仿佛下一刻便要晕厥：“可是……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男子不语，只转身背对她：“来人。”
门外，一位身穿灰袍的仆人恭敬而至，行顿首礼：“郎主。”
“将为叶娘子准备的物什交与她，送她出府。”
他回眸看她最后一眼，那一眼，无恨、无怨，只有决绝：“我不杀你，也不愿再见你。”
少女尚未回神，便已被家仆领出厅门，手中被塞入一个沉甸甸的黄布包裹。
“里头是为您备下的银钱。”灰袍仆人低声道，面上无悲无喜，转身离去。
春风不解人情，仍照旧拂过朱漆大门，映出一抹凄绝孤影。
少女怔怔立于巷口，身后是紧闭的朱门，眼前是漫天尘沙。那风，吹皱她衣角，也吹得她眼眶微热。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犹如被天地遗弃的孤魂。长街寂寂，行人稀落，谁也不会留意她这般的女娘。
忽而一脚踏空，跌入泥洼。砂砾划破她的膝头与掌心，鲜血缓缓流淌。她怔了一瞬，便哭了出来，像个终于承认自己软弱的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她抱膝蜷缩，泪水混着血迹，“我只是一个女娘而已……为何这世间的恶果，要应验在我身上！”
她胡乱地擦着泪，指尖沾满血色，连衣袖也已污迹斑斑。
夜色沉沉，风如利刃。她踉跄着走入一间尚未打烊的小店，老板是位老者，正欲起身关门，见她模样狼狈，不忍驱赶。
她在角落坐下，点了一壶酒、几碟热菜。风吹入堂，菜香中混着尘土与疲惫。
她狼吞虎咽地吃着，仿佛要将委屈与苦楚吞下肚中。泪水落入酒盏，咸味与烈酒混为一体。
吃过饭后，她将包袱中所有银钱留在桌上，起身离去。老者默默注视她的背影，终未出声。
春花烂漫，漫山遍野都是杏花、桃李。
她独自踏上前山小道，一步一步，行至那断崖之上。万丈深渊下，是昭陵神道，松柏森森，鸦雀无声。
她站在崖前，风吹起她的发丝与裙摆。身后是无尽人世，前方是漆黑深渊。
她没有回头。
“这一生，我尝尽人间疾苦，蒙冤、背叛、孤苦、无依。”她轻声说着，像是对天地、也像是对那早已不在的人。
“愿来世，不再重蹈覆辙。”
她摘下那枚鎏金银缠枝菊发钗，轻轻一抛。
那钗划破夜空，沉入黑暗，仿若一颗星坠入尘世。
而她，亦随之跃下，身影化入风中，不留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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