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翌日，天光微熹，薄雾未散，庄子四周山色清润，溪声潺潺。
叶婳伊倚坐廊下，手中茶盏已凉，眸中映着几缕晨光，神色却愈发凝重。荏之柔走近， 目光落在她眼下浅淡的乌青。
“昨夜没睡好？”她侧头问道。
“看出来了？”叶婳伊笑了笑，低头抿了口冷茶，神情松不下来。
“你是在纠结师傅和褚渊的事？”荏之柔开门见山。
叶婳伊点点头，未言语。
“我倒觉得，可以说。”荏之柔道，“若褚渊真与师傅有关，那藏也没用；若没有，他心里早起疑了，再藏着只会叫人更防备。若将来真想得他庇护，总得让他信我们。你说呢？还是你昨夜又想到了什么？”
叶婳伊沉吟半晌，便将昨日夜里的推演与担忧缓缓说出，末了声音低下去几分：“不是不能信，是现在还不能信。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看不清。若有朝一日风雨骤起，这样的人，会不会轻易弃我们于泥淖之中？”
荏之柔听得认真，未急着回应。思忖片刻，她问：“那你上一世，对褚渊印象如何？他做过什么事？”
叶婳伊回忆道：“他……少年时便春风得意，十九便任度支员外郎，四年升至户部侍郎。后来因财政改革触怒三省大佬，被外放汝州做刺史，也不过三年，便又回京任鸿胪寺卿。再后来，出使安国，一举成名，被擢升为户部尚书。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但他在任时，清正廉明，颇得百姓称颂。”
“听着倒是一个好官，应该不会做背信弃义之事吧。”荏之柔道。
“话虽如此，但我仍不是放心。”
荏之柔拍了拍她肩，眨了眨眼睛说道：“思洄，不必担心。”然后俯身贴在叶婳伊的耳旁悄悄的说了她昨夜之事。
“哈哈，你呀。”叶婳伊宠溺的用手指点了点荏之柔的额头，又说道：“不过也没想到，你竟然还有这等心思。”叶婳伊这才发现过去对荏之柔的了解不甚如是，也才发现自己当时有多么的自以为是。
“诶呀，放心啦，我对你从不动这样的心思，褚渊这个大腿，我一定让你抱上，你就等着看吧。”荏之柔目光灼灼的看着叶婳伊。
“嗯，知道了。”叶婳伊回道。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通报：“褚郎君到了。”
两人对视一眼，起身相迎。褚渊着一袭浅青直裰，神情淡然如常，只是眼底那点幽色，比晨雾更深几分。
几句寒暄后，叶婳伊便带他去探望那名尚在养伤的少年——越礼。
屋内光线昏暗，越礼倚枕半卧，面色虽苍白，神情却已清明。第一眼，他便望向门口三人，目光在叶婳伊脸上停顿片刻，神色微怔。
叶婳伊察觉他的迟疑，不由一紧，轻轻攥了攥手指，语气自若道：“前日你昏倒山道，是我们救的你。这位是褚渊褚郎君，那位是任知，我是尹华。”
越礼轻轻颔首，语调温润却带一丝疏离：“多谢三位相救。我姓李，字临之，原为探亲出行，途中误入山道，是我一时大意,不慎遭了山匪。”
“李临之？”叶婳伊低声咀嚼这个名字，眸光轻动，‘果然不会说真名。’
“此名甚雅。”荏之柔笑道。
“李郎君竟在盛京近郊遇山匪？”褚渊眉头一蹙，语气看似愤愤。
荏之柔瞥了他一眼，嘴角抽搐，‘这演技，也太拙劣了。’
“或许是路上携带金银不慎，引得宵小觊觎。”越礼轻轻道，神色微惧，“那夜风雨交加，实在难敌。”
叶婳伊看他这幅病美人模样，心中暗叹：‘这演得倒是炉火纯青。’随即又看了褚渊一眼，‘两相一比，简直天壤之别。’
褚渊觉察她目光，轻挑眉梢，意有所指地望回去，叶婳伊忙收回神，敛色静立。
站一旁的荏之柔默默翻了个白眼，‘你们三个人八百个心眼。’
“李郎君，可看清了山匪模样？若是记得，倒可以上报官府。”叶婳伊一脸关切，实则暗设陷阱。
越礼轻咳几声，神色虚弱，我见犹怜，“咳咳，咳咳，夜暗风急，实难辨面容……尹郎君若担忧，不妨让官府往山中寻查，也许能找出点线索。”
“你身子尚虚，安心歇着便是，旁事不急。”褚渊道。
叶婳伊微微白他一眼：‘会做人倒是一把好手。’
“李郎君若是未寻得亲族，我倒可以帮你打听。”荏之柔紧跟着问，“不知李家亲眷如今可还在盛京？”
“多谢任郎君，只是多年未通音信，恐怕早已他迁……我已准备回乡，奈何半途遭劫。”越礼话音未落，又咳了几声，显得更为可怜。
荏之柔正要再追问，褚渊忽而轻咳一声，出言打断：“任郎君，李郎君身子要紧，别劳烦他太多。”
说罢，他竟自然而然地推着两人往外走。叶婳伊暗自皱眉，却未出声。
临出门前，她忽然看了书灵一眼，书灵会意，微不可察地点头，悄然退后，重新走入越礼房中。
褚渊眼角余光扫过，似笑非笑，仿若早已看穿。
目送褚渊一行人离开，越礼眼中的清明之色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沉阴鸷的冷意。然而这抹神色只维持了片刻，便在门外脚步声响起的瞬间悄然收敛。
书灵推门而入，怀中抱着一小盅药茶，温声道：“李郎君，我是书灵，我们尹郎君吩咐我来照顾您的起居饮食。”
她恭谨地行了一礼，眉眼间带着一丝温婉谦和。
越礼微微一笑，那笑容清隽温和，眉眼舒展，瞬间仿佛换了一个人。他轻声道：“多谢书灵小娘子，那便有劳了。”
他本就生得极好，这一笑，如春水初融，书灵看得心跳微乱，脸颊不自觉浮起红晕，声音也带上几分羞涩：“不、不敢，李郎君客气了。”
“书灵小娘子可否先回去歇息？”越礼语气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暗意，“我现在尚能自理，有什么事再唤你不迟。”
“哎，不碍事的。”书灵忙道，“我们尹郎君交代过，让我贴身照料李郎君。您伤未痊愈，行动不便，还是小心些的好。”
“如此……”越礼微顿，眸中笑意未变，“那便多谢你们尹郎君的体贴。”
他低眉顺眼地应着，心底却已风起云涌。
——表面是照顾，实则是监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对我这般“关照”？难道……他们识破了我的身份？莫非，他们是太子派来的人？
不对。若真是太子麾下之人，当日又怎会救我于危局之中？既然非太子手笔，那他们究竟是谁？为何对我如此上心？
还有那“尹华”……那张脸、那神情、甚至那一瞥一笑，为什么会让我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越礼微垂眼帘，在脑海中快速翻检记忆。他思绪如飞，指节不觉在被褥间紧扣。忽而，他眸光一震，仿佛一道电光划过心头，瞳孔倏然紧缩。
是她！
竟然是她！
那张眉眼清冷、唇角似笑非笑的脸……他怎会忘？
“终于……让我找到了你。”越礼心底翻江倒海，呼吸微乱，手指亦轻颤起来，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
他悄然抬眸，再次看向一旁的书灵，唇角缓缓扬起一抹意味莫测的笑。
这一刻的笑，温和中藏着深意，像一潭湖水，平静，却不知底下暗涌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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