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修过仙，却也知晓此事艰难，但是流光……仙长，就算是看在照影与你自幼相识的份上，也求你能保住他的神魂。”
“无论以什么形式活下去都好，只要别……魂飞魄散。”
晏枕流一身桃粉衣衫早在连日来的追杀中残破脏污，胸前衣襟上也沾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暗红血迹，他向后撑靠在树上，低头看着地上半倚在谢庸怀中的少年。
天色昏暗，少年一身崭新玄衣又无半分破损，若不看地面蜿蜒渗出的血迹还当他只是昏睡，而不是刚杀了整个山庄的人惨遭反噬，经脉寸断而亡呢。
晏枕流扯了扯残破衣袖，漫无目的地想：你倒是还想着给自己换身新衣裳再上路呢。
但小少爷，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答应过我，有你一身新衣裳便也有我一身？你说你陆家有的是钱，几身漂亮衣服还是买得起的。
但你确实买不起，还因为买不起新衣裳，连玩伴都不要了。
晏枕流面无表情地蹲下身，伸手一把扯下腰间的定魂铎，有些粗暴地系在陆照影的手腕上。
谢庸见状微微一愣，“这铃铛……”
“定魂用的，他杀孽太重，魂魄支撑不住这么重的杀孽，若是没有外物支撑，他过不了多久便会魂飞魄散，再不入轮回。”
就算早便在晏枕流口中得知魂飞魄散之事，谢庸再次听到仍是心口一紧，看到铃铛后才微微松了口气，但转头又想起这铃铛是流光自幼便戴在身上的，若是如此功效，岂不是……
谢庸顿了顿，还是开口提醒道：“那你……”
话还刚起了个头，谢庸便看着晏枕流不知在何处又摸出个崭新的铃铛系回腰间，抬头疑惑地看他。
“太傅大人还有疑问？”
谢庸：“……没事了。”
晏枕流收回目光，低头看着陆照影腕上开始缓慢震颤的铃铛道：“定魂铎只能暂时保他灵魂不散，若要送他重入轮回，我还要把他带回宗门寻我师兄相助。”
谢庸叹了口气，颤着手抬起衣袖将陆照影眼角渗出的血痕拭去，半晌道：“有劳你了。”
接过陆照影揽在怀中，晏枕流抬头看向面前那人。
接连经历唯一的女儿外孙身死的变故，这个曾经精神矍铄，风光一时的太傅仿佛在一夜之间衰败下去，肩颈像是无力支撑一般微微塌陷下去。
晏枕流沉默片刻提醒道：“陆家与殷王之事，待我将小少爷安置好后便回来处理，太傅大人莫要轻举妄动。”
谢庸笑了笑，摆摆手转身离去，山路昏暗，那道身影却逐渐挺直了腰背，步伐稳健恍若行在平地。
晏枕流皱了皱眉，再想开口唇角却溢出一道鲜血。
*
仙山，临渊宗
“是个修仙的好苗子，虽说不是至纯之灵但也相差不大了，若是来此寻仙，门口那扶云梯爬得只怕比你当初还快，可惜了。”
“嗯？他曾吸纳过灵气？”
晏枕流穿了身素白衣衫斜靠在窗前的躺椅上，手里拿着瓶烟灰色丹药，时不时倒出一粒当糖豆似的扔进嘴里。
“嗯，我教给他的。”
程远洲闻言气得一个倒仰，“我道他一个凡人哪来那么重的杀孽，原是你搞得鬼，你明知修仙者虐杀凡人所得杀孽要比其他来的要重，你竟还！”
晏枕流仰头靠在椅背上，轻叹一声：“我那时不知。”
程远洲顿了顿，转身摆摆手，“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你若是想保他倒也不是不行，廖师伯的固魂子应当还剩两颗，你去求一颗来，将魂魄放入其中温养百年后，再寻一法器，将之随法器一同炼化，使他以器灵的身份重生便是。”
晏枕流摇头：“廖师伯合共就那三颗固魂子，早些时候就因我之故舍了一颗出来，这次就不必再去劳烦廖师伯了，更何况……”
晏枕流想起少年寻仙途中的豪言壮语，眼睫微垂：“我想让他重入轮回。”
程远洲虽早有预感，却仍忍不住双目一瞪，厉声道：“不可能！如此重的杀孽强入轮回有违天道！”
“我记得师尊留下的秘籍都在师兄那处存着，师兄可知晓……”
程远洲一听便知他打得什么主意，没好气地打断道：“不记得！不知道！廖师伯若是知晓你的打算，他宁肯再舍一颗固魂子给你也不愿看你动那些禁术。”
晏枕流轻笑一声，“师兄不记得，我可还记得，当年可是师兄不敢独自偷入师尊的**室，坑骗了我一同……”
“停停停！”程远洲抬手制止，却还是道，“那些术法不是不能给你，但是给你又能如何？杀孽过重，魂魄不稳，强行送他入轮回，不是沦为妖魔，便只能是落入畜生道，世世受苦，世世早夭，直至魂魄再撑不起他的下次轮回，方能彻底解脱。”
“师兄，你知道我要的不是这种轮回。”
程远洲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不过是一个在人间界有过几分交集的凡人，在你修行的这些年月里几乎算是毫不起眼的一个过客，你又何至于此啊？”
晏枕流微微垂眸，满面悲痛道：“他家中……”
“你别给我装！别说他家中于你有恩啊，当初就算是他当初不搭救你，你师兄我也能把你找回来。”
听闻此话，晏枕流收起表情，笑道：“师兄，先不说你自始至终都没发现我丢了，是我自己找回来的事实，就说你这话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
“我那是以为你还在闭关！谁知道你闭着关人都能丢了！”
晏枕流看着师兄这副避重就轻坚决不松口的架势，伸手挑起腰间的定魂铎，慢悠悠道：“我在他身边这几年，定魂铎一次都没有响过。”
程远洲一顿：“当真？”
“当真，不然你以为我这几年记忆修为全失，是怎么平安度过的？”
程远洲没接话，视线却淡淡扫过晏枕流手中的丹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晏枕流叹气，耐心解释道：“我是在他出事之后才这样的，不过如今就是回到闭关之前的状况罢了，师兄若是实在不想救他便算了，左右师弟都已经习惯了。”
程远洲：“……”
将师兄气走后，晏枕流捂住胸口轻咳了两声，转头看向安安稳稳躺在床榻上的陆照影。
等程远洲灰头土脸地在**室回来，原本整洁的床榻上堆满了各色衣衫，只余陆照影栖身的方寸之地还算干净。
程远洲看着被新换上一身水蓝衣衫的陆照影，嘴角一抽，却也没对师弟的爱好做出什么质疑。
但他不想评价什么，却有人非要拉着他当参谋。
“师兄，你快来看看，是这件墨蓝的好看还是这件天青色的好看？”
还不能程远洲回答，晏枕流自己便摇头否决：“墨蓝有些沉闷，天青又有些内敛，都不是很适合照影的性格，我觉得还是这件红色金纹的好看。”
程远洲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心累道：“那你怎么不给他穿上试试？”
晏枕流叹了口气，将满床的衣服都收了起来，“凡人不都讲究守孝嘛，他家中刚出事不久，给他穿艳色的衣服不好。”
程远洲修仙多年，对人间界的规矩早忘得差不多了，闻言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
晏枕流伸手整理了一下陆照影的衣襟，有些遗憾道：“这还是照影第一回这么安分地试衣服呢，可惜能给他穿的不多。”
陆小少爷对漂亮衣服没什么执念，对衣服最大的要求就是干净利落，能方便他上山下河到处去玩，因此晏枕流能看见陆照影穿漂亮衣服的机会实在不多。
程远洲有些奇怪地问他：“你在人间界的时候也管他叫照影？”
晏枕流也有些奇怪地看他：“怎么可能，我那时候是玩伴，他是家里的小少爷，再怎么亲近也不能直呼其名。”
“那你怎么……”程远洲话音一顿，眯起眼睛看向自家师弟，“他为家里守孝要穿得素净，你这一身又是在给谁披麻戴孝！？”
晏枕流捂住胸口猛咳出声，伸手向后扶住床栏，万分虚弱地看着程远洲，“师兄……”
程远洲被他这招忽悠过无数次，这次坚决不上他的当，抄起手中的书册扔他身上，气道：“你别在这给我装！”
晏枕流一把接住书册，慢吞吞道：“白色的衣服不是显得虚弱可怜嘛，谁知师兄竟然不上当了。”
不等程远洲再开口训他，晏枕流晃了晃手中书册，夸张道：“哎！这不是我那嘴硬心软的绝世好师兄费劲千辛万苦为师弟寻得的转世之法嘛。师兄真厉害，师兄辛苦了，师兄就是我的再生父母，等师尊回来师弟一定在师尊面前狠狠夸你一顿！并且决口不提师兄将我弄丢了的事！”
程远洲额角突突乱跳：“……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
晏枕流向下压了压手，“客气客气。”
程远洲：“……”
*
“此法名为瞒天过海，若要送罪孽深重之人入轮回，需有一人与其缔结契约，共享气运，一路相护，方有可能瞒过天道使其重入轮回。”
“但他魂魄不稳，强入轮回也依旧是九世不可为人，九世不得善终，经受九世之苦，罪孽渐消魂魄渐稳方能重新投胎成人，但即便投胎为人，也只会是残缺不全之人。而且你知道，残缺之人本就源灵缺失，是没有来世的，你就算是救他，也只是让他多受十世之苦。”
听着似乎与堕入畜生道并无不同，但晏枕流知道，能被他师兄拿出来的禁术，必然已有其解法。
“残缺之症可有解法？”
“残缺之人是先天气运不足致使源灵难以凝聚，想要破解自然是要将其补足，但补足与共享不同。共享是他如今担不了的你来替他担下，但补足……”
程远洲拿起一个杯盏，微微用力，杯盏便裂出数道裂纹，却被微微合拢的掌心抵着而没有彻底破碎。
“他如今的魂体就如同这枚杯盏，唯有靠着外力才能勉强维持着这副完整的模样，你如今靠着定魂铎勉强稳住他的神魂，但这平衡一旦被打破，他极有可能会瞬间魂飞魄散，而你想要帮他补足的气运，便是这变动的外力。”
“若想使外力不显突兀，最为稳妥的办法便是交换，只要献出气运之人对他有所亏欠，愿以自身气运偿还，如此这些气运便是在天道那里过了明路，自动归属于他，与自身气运相融合自然就不算是外力。”
“可此法又与瞒天过海想悖，一边隐瞒天道，一边又要借助天道，想在此间寻求解法谈何容易，稍不留神便会遭数倍反噬。”
“更何况，气运会在他轮回受苦之时有所损耗，我们不知他所需气运多少，若是多了易引起天道注意，若是少了又是白费功夫。”
程远洲在查到这个禁术时便觉得不可行，但他又拗不过自家师弟，便只能将其中艰难一一道出，期盼师弟能知难而退。
若是师弟所说的在他身边定魂铎便能安稳之事为真，那留住魂魄也是一样的。
晏枕流沉思片刻：“若是不一次给足，将能引起天道注意的气运分成数份，每次给他一些呢？”
程远洲暗自冷哼，嘴上仍谆谆善诱道：“如此应当可行，但需世世下山去寻他，其中艰难可想而知，而你如今这副样子又无法长时间离开宗门……”
晏枕流有些好笑地看他一眼，故意道：“若我分魂……”
程远洲不装了，程远洲拍案而起，抬手指着晏枕流腰间坠着的定魂铎，气得声音发抖：“分魂！你自己都还要带着这破铃铛，你还敢分魂！你看师尊回来罚你时我救不救你！”
晏枕流偏头笑了声：“师兄，师尊更可能连你一起罚。”
“你！”
本是逗着师兄玩的混账话，可说着说着，晏枕流倒是真觉得此法可行，竟兀自推算起来。
程远洲看着自家师弟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就来气，甩袖欲走。
“等等师兄，还请师兄为我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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