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乔炎一夜无眠。父亲和继母的对话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海里循环播放，每一次重播都让心口的淤堵感加重一分。萧承的话则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剖开温情脉脉的假象，露出底下冰冷残酷的现实。
他翻来覆去，胸口玉牌的凉意似乎也比平时更持久一些。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乔炎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隐约的哭声惊醒。他心头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打开门，门外是眼睛红肿、头发凌乱的王阿姨，完全没了平日里那份刻意维持的从容，脸上是真切的慌乱和恐惧。
“小炎！小炎！不好了！你爸……你爸他昨晚突然吐血了！医生说是病情急性恶化！陷入昏迷了！现在在抢救！”她语无伦次，一把抓住乔炎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医生说……说必须尽快做肝移植！最快下周就要安排手术！否则……否则你爸他……可能熬不过三个月了！”
轰隆——
像是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乔炎瞬间脸色煞白，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门框。
虽然昨晚已经心寒，虽然已经做好了切割的准备，但听到“熬不过三个月”这句话时，一种源自血缘本能的恐慌和悲伤还是瞬间攫住了他。那毕竟是他的亲生父亲。
“怎么……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他的声音干涩发颤。
“我也不知道啊……昨晚还好好的……突然就……”王阿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次倒不全是演戏，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乔建国要是真没了，她和她儿子怎么办？家里的经济来源主要靠乔建国，虽然有些积蓄，但坐吃山空，以后儿子上学、结婚买房怎么办？
巨大的恐慌让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乔炎身上。她死死抓着乔炎，眼睛里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尖利而急切：“小炎！现在只有你能救你爸了！只有你了！你得捐肝！你必须捐！下周就做手术！听到了吗？！”
她的语气不再是商量，甚至不是请求，而是近乎疯狂的逼迫和命令。
乔炎被她摇得头晕眼花，看着继母那张因恐惧和自私而扭曲的脸，昨晚那股心寒和愤怒又一次涌了上来，奇异地冲散了些许悲伤。
“王阿姨，你冷静点……”他试图挣脱。
“冷静？！我怎么冷静！那是你爸！是你亲爸！”王阿姨尖叫起来，“你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吗？你怎么这么狠心啊！白养你这么大了！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孝心都没有！”
又是道德绑架。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甚至因为恐惧而变本加厉。
乔炎的心一点点冷硬下来。他忽然想起萧承那句讽刺——“‘不孝’、‘白眼狼’的大帽子立刻就会扣下来”。
果然，虽迟但到。
就在他被王阿姨吵得脑仁疼，几乎要被这泼妇般的架势逼得节节败退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极度的不耐烦和嘲弄： “跟她说，捐可以，立字据。手术之后，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她要是再嚎，你就直接关门。”
是萧承。
他的声音像是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乔炎心中最后一点犹豫和混乱。
对啊。他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乔炎深吸一口气，用力甩开了王阿姨的手，因为用力过猛，王阿姨踉跄了一下，愕然地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一向软弱的继子会反抗。
乔炎站直了身体，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决绝。他看着王阿姨，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王阿姨，我爸，我会救。”
王阿姨脸上瞬间露出狂喜和得逞的表情。
但乔炎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但是，我有条件。”乔炎的语气平静无波，“我可以捐肝，但手术之后，我和这个家，和你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关系。我爸的养育之恩，我用这半片肝还了。从此以后，他是生是死，是富是穷，都与我乔炎无关。同样，我的任何事情，也请你们不要再过问，更不要再以任何理由来找我。”
他顿了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空口无凭，立字为据。你们答应，我现在就跟你去医院做配型准备。不答应，我现在就买票回学校。你们自己选。”
王阿姨彻底傻眼了，张着嘴，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青年。她想象中的痛哭流涕、乖乖就范、任予任求完全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这种冰冷的、近乎商业谈判般的条件？
“你……你……”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乔炎的鼻子，“你居然跟你爸谈条件？！还要立字据？！乔炎！你还是不是人？！他是你爸啊！”
“正因为他还是我爸，我现在才愿意站在这里谈条件。”乔炎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她，萧承的存在像是一块无形的坚冰支撑着他的脊梁，“而不是直接离开。王阿姨，这些年你们是怎么对我的，你我心知肚明。这是我最后的底线。答不答应，给句痛快话。”
王阿姨脸色变幻不定，内心激烈挣扎。答应？那以后就彻底拿捏不住乔炎了，少了一个可以无限索取的“血包”。不答应？乔建国要是死了，她和她儿子失去的更多！
权衡利弊，几乎是瞬间就有了答案。
当然是先保住乔建国的命，保住现在的经济来源要紧！至于以后……字据是死的，人是活的，到时候再耍赖纠缠，乔炎还能真不管不成？他心软又不是第一天了。
想到这里，王阿姨立刻换上一副悲戚又无奈的表情，假意抹着眼泪：“小炎……你……你怎么能这么想……唉，算了算了，阿姨知道你心里有气。只要你肯救你爸，阿姨什么都答应你……字据……字据就按你说的办！”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反而让乔炎心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果然，在利益面前，什么都是可以妥协的。
“好。”乔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那就去医院吧。当着医生的面，写清楚。”
……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更浓了。
乔建国经过抢救，暂时脱离了危险，但依旧昏迷着，脸色灰败地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
在王阿姨不情不愿、乔炎异常坚持的情况下，一份简单却意义重大的“字据”还是在医生护士复杂目光的见证下立好了。内容无非是乔炎自愿捐肝救助父亲乔建国，手术后双方自愿解除家庭关系，互不干涉，永无瓜葛。
乔建国一开始也是不同意的，但是他刚从昏迷中醒来，眼下也没力气也没精力再去追究什么，只想活下去的念头让他在王阿姨的扶持下按了手印，王阿姨作为见证人也签了字。
拿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乔炎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又空荡荡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解脱？悲伤？或许都有。
萧承的魂体一直飘在他身边，此刻似乎传来一丝极淡的、类似满意的情绪波动，玉牌的凉意都显得不那么刺骨了。
“做得不错。”只有乔炎能听到的声音评价道，“虽然手段还是嫩了点，但总算没蠢到底。”
乔炎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但奇异地，因为这句毒舌评价，那份空落落的感觉被冲淡了不少。
接下来，便是繁琐的术前检查和各种准备。
乔炎被护士带着去做肝脏配型检查。检查室外的走廊上，墙壁上挂着一台液晶电视，正在播放本地的午间新闻。
乔炎心事重重地等待着，并没心思看电视。萧承也百无聊赖地飘在一旁，打量着医院里来来往往的人。
忽然，电视里主持人的声音拔高，切入了一条财经快讯：
“……备受关注的盈丰集团总裁萧承车祸事件又有新进展，今日上午，集团副总裁萧齐先生首次公开露面，主持召开了危机应对新闻发布会，试图稳定市场信心……”
伴随着主持人的话音，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的特写镜头。
男人约莫二十六岁，穿着昂贵的手工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英俊，与萧承有五六分相似，但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精于算计的圆滑和刻意表现出来的沉痛。他正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表达着对兄长病情的“深切忧虑”和对集团未来的“坚定信心”。
就在这张脸出现在屏幕上的瞬间——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闷哼猛地在他耳边响起！
乔炎吓了一跳，猛地转头看向身侧。
只见萧承的魂体竟然剧烈地波动起来，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双手死死地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嘲讽或冷漠的俊美面孔此刻扭曲不堪，充满了极致的痛苦！
“萧承！你怎么了？！”乔炎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周围有人，压低声音急切的问道。胸口玉牌的温度在瞬间骤降，冰得他心脏都像是被攥紧了！
“头……头……好痛……”萧承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混乱，“那个人……那张脸……是谁？！好熟悉……”
他的声音里不仅仅是痛苦，更夹杂着一种迷茫！
电视屏幕上，萧齐还在进行演说，言辞恳切，表情管理完美。
而屏幕外，无人可见的角落，萧承的魂体正因为这张脸而承受着巨大的冲击。无数模糊的、破碎的、带着强烈情绪色彩的片段像是失控的列车，疯狂地冲撞着他的脑海——
刺眼的车灯！
剧烈的撞击！
玻璃破碎的声音！
一张带着总是充满敌意的脸……和屏幕上这张脸慢慢重合……
“哥哥？！呸！你才不是我哥！”
……
“啊——！”萧承发出更凄厉的无声嘶吼，魂体波动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都会溃散！
“萧承！萧承！你坚持住！别想了！不要再想了！”乔炎急得眼圈都红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抓住那团虚无的空气，却什么也碰不到。他只能徒劳地捂着胸口冰得刺骨的玉牌，一遍遍低声喊着，“冷静下来！求求你冷静下来！”
恰好此时，新闻镜头切换，萧齐的脸消失了。
几乎是在那张脸消失的瞬间，萧承魂体的剧烈波动稍微平复了一些，但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混乱依旧存在。他像是虚脱了一般，魂体变得比平时更加透明，气息微弱。
“那个人……是谁……”他喘息着，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疲惫，“我认识他！”声音透着一股子笃定感！
萧承说完这句话就原地消失了，乔炎摸着脖子上的玉牌，感受到它的波动。
他的心脏砰砰狂跳，回想到刚刚萧承痛苦的模样，再加上刚才电视上那个叫做“萧齐”的男人的脸，一个惊人的、可怕的猜想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
盈丰集团总裁萧承……车祸昏迷……
副总裁萧齐……
萧承的失忆……魂体状态……
难道……
难道那个车祸的盈丰集团的总裁萧承就是他眼前的这个萧承？！这个猜想在他脑子里不停的晃动着，所有的巧合拼凑起来就是事实了！就算不是，也跟电视里的那个叫萧齐的男人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时，护士的声音传来：“乔炎，准备好了，进来吧。”
乔炎猛地回神，再看向身旁，萧承的魂体已经安静下来，但依旧显得十分脆弱和不稳定，沉默地瘫坐在椅子上，仿佛刚才那场剧烈的风暴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乔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电视屏幕，将“萧齐”这个名字和那张脸牢牢刻在心里。
然后，他转身，走向检查室。
心里却已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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