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漫长而沉寂的黑暗。
像沉在不见底的深海，意识是一艘破损的船，随波逐流，不知归处。
偶尔有一些光怪陆离的碎片闪过——刺眼的白光、冰冷的器械、尖锐的警报声，还有……一个极其焦急、甚至带着恐惧的熟悉声音在咆哮着什么……
但这一切都模糊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抓不住，看不清。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亮艰难地撬开了沉重的眼皮。
乔炎缓缓睁开眼，视野先是模糊一片，适应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天花板单调的白色上。
意识回笼的瞬间，第一个感觉是……重。
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个关节都锈住了，连动一下手指都异常艰难。紧随其后的是从腹部传来的、清晰而持续的隐痛，并不尖锐，却无处不在，提醒着他那里缺失了一部分，经历了一场大动干戈。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抬起虚软无力的右手，颤巍巍摸索着摸向自己的胸口。
当指尖触碰到那枚熟悉的、温润的翠绿玉牌时，他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一直悬着的心重重落回实处，甚至忍不住从干涩的喉咙里溢出一声极轻的、如释重负的叹息。
还在……还好还在……
玉牌贴着他的皮肤，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恒定的微凉。萧承……应该也没事吧？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口腔里弥漫着一股苦涩和干燥混合的难受滋味，嗓子眼渴得冒烟。
“醒了？”
忽然，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响起，距离极近。
乔炎吓得一个激灵，心跳都漏了一拍，差点从床上弹起来——当然，虚弱的身体条件完全不允许他做出如此高难度动作，只是脖子费力地、慢动作般地转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这一看，他愣住了。
只见萧承正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他依旧是魂体状态，高大的轮廓在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显得有些朦胧，但那颀长的身躯、清晰英挺的眉眼，却比以往任何一次显形都要凝实许多，甚至能隐约看到他身上那件似乎是习惯性幻化出的黑色衬衫的细微褶皱。
他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双深邃的眼眸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里面似乎藏着许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关切，有放松，还有一丝……后怕？
见乔炎舔嘴唇的小动作，萧承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然后非常自然地起身。乔炎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体起身动作时带起的、极其细微的空气流动。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温水壶，倒了浅浅小半杯水，然后伸手，那骨节分明的手掌竟然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病床的摇柄，微微一用力，将乔炎的床头缓缓升起了些许角度。
做完这一切，他才端起水杯，小心翼翼地将杯沿凑到乔炎干裂的唇边。
乔炎已经渴的受不了，一样眼睛紧紧盯着萧承手里的那杯水。
“慢点喝。”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乔炎从未听过的、近乎温柔的耐心。
乔炎几乎是懵的，下意识地依言小口啜饮着温水。微凉的水流瞬间滋润了干涸的口腔和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但他脑子里却是一团巨大的问号。
萧承……怎么能随便碰实物了？不是之前马半仙叮嘱他不能随意碰实体的嘛！
而且，他这照顾人的动作……也太熟练太自然了吧？这画风怎么跟他毒舌傲娇的人设完全不搭啊？！
“你……”一杯水下肚，乔炎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己的声音，他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萧承，嗓子虽然沙哑得厉害，但忍不住开口道：“你……你怎么……”他一时不知该从何问起。
萧承放下水杯，重新坐回椅子上，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淡淡道：“魂体凝实了点，托某人不惜命的福。”
乔炎更懵了：“不惜命？”
萧承看着他那一脸茫然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无奈和……责备？
“手术的时候，你身体出岔子，差点没了。灵魂都飘出来了，站在旁边看自己的热闹，要不是我及时发现，教你回去，你现在已经凉透了。真行啊乔炎，写小说把自己写成主角，体验一把灵魂出窍是吧？”
他的语气试图保持以往的嘲讽，但乔炎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掩饰不住的紧绷感。
手术……灵魂出窍？
乔炎努力回想，脑子里却只有一些模糊混乱的碎片，那些刺耳的仪器警报声、冰冷的恐惧感，一切都那么的真实，只不过灵魂出窍？
他竟然还会灵魂出窍？难道说当时他真的快死了？还是萧承把他给救回来的？仔细想想萧承这家伙虽然爱嘲讽他，但是也没说过谎话，虽然他轻描淡写的说出了当时的情景，但是乔炎依然觉得一定非常的凶险，毕竟那玉牌不在自己身边，萧承出来还要突破距离的限制，如果不是紧急情况，他定然不会随意出来的！
这么一想，顿时一股巨大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心防，涌遍全身，连腹部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不少。他怔怔地看着萧承，那双总是显得有点呆萌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真实的感动和后知后觉的恐惧。
“是……是你把我……拉回来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萧承移开视线，似乎不太习惯他这种直白的感激，语气重新变得硬邦邦：“不然呢？指望那个只惦记你肝的后妈？还是指望医生能把你飘走的魂摁回去？”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责，“……也是我的错。我不该怂恿你用那种方式跟他们划清界限。差点害死你。”
乔炎清晰地看到了萧承眼中一闪而过的懊悔和戾气。他在自责。
这个认知让乔炎心里又酸又软。他连忙摇头，忍着喉咙的不适急切地道：“不关你的事！萧承，真的！我很清楚，就算你没说那些话，到了那个地步，知道我爸真的需要……我大概率还是会捐的。我就是……就是这么没出息。”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苍白，却透着一种释然的坦诚：“而且，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是你点醒了我，让我看清楚了很多事。虽然方式有点……嗯，直接。”他想起了萧承那些毫不留情的毒舌评价，“但确实让我下了决心，主动踏出那一步，远离那个……根本没有我位置的家。所以，别自责了。”
萧承猛地转回头看他，眼神深邃，仿佛想从他脸上分辨出这些话是真心还是仅仅为了安慰他。
就在这时，萧承突然听到乔炎的声音：“而且，看到你这么担心我……甚至为了救我变成现在这样……我其实……挺感动的。很少人能为我做到这个地步！”
萧承的魂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这声音……是乔炎的！但他明明没有张嘴！
这是……？
奇怪？！怎么回事？
“萧承这家伙虽然看起来总是嘴巴很毒，不过心还是很好的！我出院了一定要尽快找到萧承的身体，可不能让这家伙死掉！”
又一段乔炎的声音钻入萧承的耳朵，萧承那双深邃的眸子猛地一缩！
一个荒谬而惊人的猜测瞬间涌入他的脑海——自从上次在手术室，乔炎灵魂出窍他又强行将其救回后，他似乎……能听到乔炎的心声了？
这突如其来的新发现让他一时有些愕然，甚至暂时冲淡了心中的自责。他不动声色地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依旧落在乔炎脸上。
乔炎毫无所觉，还在继续说着：“我爸……他怎么样了？”他想起另一个手术室里的人。
萧承收敛心神，回答道：“手术很成功，还没醒，年纪大了恢复慢。但好在没有出现排斥反应。”他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你那位后妈，在那边守着。”
乔炎点了点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像是完成了一项沉重的任务，卸下了一块大石头，但并没有多少喜悦，只是空落落的。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个重要问题，紧张地四下张望：“这病房……就我一个人？你……你这么大剌剌地出现，没吓到别人吧？”他可没忘记萧承是个普通人看不见的魂体。
“没有别人。”萧承言简意赅，“这个病房正好空着。”正好也省去了很多麻烦。
乔炎松了口气，单人病房就好。随即他又意识到，从他醒来到现在，一直是萧承在照顾他？喂水、摇床……
“你……一直在这里？”他小声问，心里那点暖意又开始咕嘟咕嘟冒泡。
萧承瞥了他一眼，习惯性地想毒舌两句，但耳边又清晰地传来乔炎的心声：“他肯定一直在，说不定都没离开过！明明自己都虚弱了，还照顾我，怎么这么好！”
到嘴边的嘲讽话语莫名就咽了回去。萧承有些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虽然魂体并没有真正的重量，硬邦邦道：“不然呢？看你睡相有多丑？”
乔炎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弯起眼睛笑了。他知道，这家伙就是嘴硬。
看着他苍白虚弱却带着依赖笑容的脸，听着他心里那些软乎乎的、毫不设防的感激和感动，萧承感觉自己的魂体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柔软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想要守护眼前这个笨蛋的冲动，变得无比清晰和强烈。
他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如同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守护神。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半透明的身影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乔炎安心地闭上眼睛，虽然身体依旧疼痛虚弱，但内心却充满了奇异的平静和安全感。
萧承的“耳边”，乔炎的心声渐渐变得模糊迟缓，最后化为平稳的呼吸声：“有他在……真好……再睡一会儿……”
他睡着了。
萧承凝视着他的睡颜，目光复杂。能听到心声……这似乎是个麻烦的新能力。
但，好像……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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